在中国戏剧历史长河中,有两部传奇,家喻户晓,一部是临川汤若士《牡丹亭》,一部是洪升的《长生殿》。对这两部作品略有了解的人可能会知道,从接受审美体验来说,这两部作品给人的感受是大不同的。
然而,洪升却在《长生殿·例言》中说:相国尝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洪升对此是十分认同的,他自谦:予自惟文采不逮临川,而恪守韵调,予之审音协律,无一字不慎也。可见,洪升对自己的作品是颇为得意的。因为临川汤若士当年曾因为拗折天下人嗓子被沈璟攻击,是为著名的汤沈之争。但是把自己的作品拿来和《牡丹亭》相提并论,并且刻意指出自己在音律方面做得很到位,这让后世尊汤若士者略有微词。而所谓闹热《牡丹亭》又是否言过其实,乃是噱头而已呢?
一、《长生殿》与《牡丹亭》略说
一部《长生殿》,不可谓不热闹。这部作品题材宏大,人物纷繁复杂,历史跨度纵横捭阖,把数十年历史事迹钩沉一番,是传奇之大手笔。殿堂上轻歌曼舞,沙场上刀光剑影。一会儿游月宫,一会儿上天堂,排场之盛,令人目不暇接。顺带一提:闹热性乃是中国传统戏剧乃至中国民俗文化、民间文化艺术的重要特质之一。
不过,洪升的所谓闹热,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舞台表现力。所谓闹热,就是说《长生殿》乃真正符合戏曲审美规律的场上之曲。言下之意,似乎有一种言说汤显祖《牡丹亭》场面并不热闹,流于案头之曲的意思。
其实,对《牡丹亭》有了解的朋友应该知道,如果把五十五出《牡丹亭》悉数搬上舞台,那绝对热闹非凡。《牡丹亭》的“劝农”等出目,不仅闹热,而且简直就是民间的狂欢,是对劳动人民的深情讴歌和热情礼赞。即便是今天,浙江遂昌,也就是汤显祖曾任县令的小城,依然保留了极为闹热的劝农民俗以及十番表演。
至于《牡丹亭》的舞台演出效果,以建国后论,舞台上盛行的各个版本的《牡丹亭》及其折子戏,似乎也并不比《长生殿》弱势。而如果把历史更多前溯,钱德苍《缀白裘》中,两部作品入选的折子约略相当,难分伯仲。由于文学性过强,过雅,事实上两部作品在民间上演都有一定难度,因此需要借助民间剧种艺人和曲家的协助,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里就不展开了。
实际上,洪升并非自诩。首先,说《长生殿》乃闹热《牡丹亭》的并非洪升自己,而是“棠村相国梁清标尝称《长生殿》乃一部闹热《牡丹亭》”。用一般常人思维,当一位德高望重的业界领袖赞美你,似乎没有不欣欣然接受的道理。于是洪升顺势而说:以为知音。至于为什么《长生殿》是一部闹热《牡丹亭》,洪升可能也是不甚了然的。这个问题,应该去问说这句话的人。
其次,洪升子所以特别说音律的问题,恐怕倒不是有意揭汤显祖之短,而是在面对声誉之下,不得不稍微给自己壮壮胆色。洪升先说“自惟文采不逮临川”,这一点洪升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既然文采不如临川,那么只有在音律方面小心翼翼,以致恪守韵调,不敢稍有逾越。而之所以能做好这个工作,也绝非自己一人之功劳,而是得到了行家里手徐灵昭之审音协律。
既然“闹热牡丹亭”之说,并非洪升自大、自诩之词,那么其深意究竟几何呢?
二、何谓闹热《牡丹亭》
事实上,《长生殿》与《牡丹亭》在剧作的大旨方面,有一致性。那就是都是刻画一种极致的爱情体验: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三生不渝的至情,这是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人间至情,在帝王家罕有,而李隆基和杨玉环却做到了,这又是一种极致爱情。唐明皇哭相,是希望爱情能够超越死生,这一点已经接近汤显祖所言至情了,不是吗。因此要正确地理解和解读《长生殿》乃闹热《牡丹亭》的深刻内涵,似乎不得不从两部剧作的主旨做一些分析。
第一,《牡丹亭》在爱情把握上,绝非不大胆,在舞台表现上,也绝非不闹热。汤显祖处理人物性格冲突的场面,如《闹学》、《硬拷》等出,简直就是闹热之典范,乃神来之笔。此外,《牡丹亭》往往能于静谧中见深层之闹热,比如《拾画叫画》、《冥判》。尤其是汤显祖在酣写爱情闺怨的时候,注意到让戏剧场面冷热交替、动静互补。自掐檀板教小伶的汤显祖,绝非不懂得舞台规范和戏剧规律。《劝农》、《冥判》、《春香闹学》,足以就看出《牡丹亭》的闹热程度。可以说,《牡丹亭》以及明代传奇,多是闹热的。诚如前文所言,闹热性本身就是中国古典戏剧的审美本质之一。
顺带一提,闹热性的另一层面意思,插科打诨,汤显祖也是行家里手。《牡丹亭》的很多出目与人物,比如鎏金娘娘,石道姑,陈最良,都是可喜可叹的。对这方面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读一读明清的曲话如吕天成《曲品》、王骥德《曲律》以及,李渔《闲情偶寄》等著作。
然而,《牡丹亭》真正的核心,并不在闹热,而在清冷。所谓“朦朦月色、微微细雨”(见《牡丹亭·离魂》),这种爱而不得的闺怨、春愁,才是最动人的篇什。《牡丹亭》以冷戏为主、冷戏最精彩,最动人。在昆曲《牡丹亭》中,《惊梦》、《寻梦》都可谓是如泣如诉,哀婉动人、清丽动人,最富意蕴,最具韵味,也最启人思索。
反观《长生殿》无论从剧作的题材和总体构思来审视,还是就折子和场面、人物和关目作比较,《长生殿》确实比《牡丹亭》闹热,甚至是闹热得多。
笔者以为,闹热《牡丹亭》的根本问题,不在闹热性的比较,而在于《长生殿》何以是《牡丹亭》,也就是这两部剧作的内在一致性和同构性。换言之,在精神层面,这两部剧到底具有那些融通与共的部分。
三、《长生殿》何以是《牡丹亭》
前面已经简单提及,就描写的爱情性质而言,两部剧作是两个极致,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超越一切,迈向至情。不过,一部真正的民族典范鸿篇巨制,当然不能只谈风月与爱情。我们还应该看一看《长生殿》和《牡丹亭》的大旨,这是正确地理解和解读《长生殿》乃闹热《牡丹亭》的必经之路。
第一,从表面上看,这两部剧迥然有别。《长生殿》与《牡丹亭》,题材迥异,男女主人公的身份亦大不相同。虽然涉及生死恋,但性质和意义不可同日而语。《牡丹亭》具有人性解放的意义,《长生殿》则是企图弥合由于外力造成的感情之殇,也带有一定的人性复归的主题。
第二,两部昆腔传奇杰作,皆才人游情之谈,思想艺术性有一脉相承之处。《牡丹亭》和《长生殿》虽然都是爱情戏,但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才子佳人戏,更非是庸俗的儿女风情戏。《牡丹亭》是情至的颂歌。洪升对《牡丹亭》十分推崇,他说: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踰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洪升评价这段话的时候,是在写作《长生殿》的十年前。可以说,《牡丹亭》对洪升日后创作《长生殿》意义很大。有学者《牡丹亭》与《长生殿》归入“真幻相生”类作品,认定二者有内在联系。
第三,不仅如此,在儿女情缘的问题上,洪升的观点与汤显祖不谋而合。《长生殿》首出《传概》中的〔满江红〕,简直和汤显祖《牡丹亭》题词如出一辙。汤显祖的情至论与洪升的“情根历劫无生死”,在内在精神上,是相通,甚至是一致的。附带提及,影响剧作家创作的重要因素之一,是真切的生命体验。洪升与黄兰次,汤显祖与吴玉瑛的爱情,近年来新发现的史料很多,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做一些了解。
第四,不得不说,洪升在《长生殿》中所鼓吹的“情至”观念,虽然在人性解放的意义上不及汤公,但也包含着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没有强调的内容。那就是家国兴亡,臣忠子孝这些作为清朝的汉人士子不得不考虑的内容。汤显祖在作品中也曾写过定边、战争,但毕竟汤显祖没有经历国破家亡的悲哀。洪升不仅宣扬“精诚不散”、“真心到底”的儿女情缘,还彰显“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的“臣忠子孝”。
事实上,洪升是痛苦的,他企图在明清易代之际,寻找到可以立得住的情感和精神信仰。清初这种感伤和迷惘是一种普遍情绪,从张岱、孔尚任、甚至后来的曹雪芹都能体味到这种情绪。洪升《长生殿》用闹热的场面做了三个层面的思考。一、“写情”,李、杨的“钗盒情缘”;二、“谈政”,抒发历史兴亡之感,这是清初汉族士人的普遍心态;三、探索人生与爱情的终极意义。这三个层面层层递进,最后达到一个极高的艺术高度。
结语:
中国古典戏剧的伟大之处之一,就在于超越一般的历史和人生,寻找永恒的情感价值和精神归宿。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长生殿》的《牡丹亭》殊途同归,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