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2月6日凌晨,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在香港逝世,享年岁。饶宗颐字伯濂,号选堂,生于年,祖籍广东潮州。自幼研究学问,擅长书画,精通古文字,在考古学、东方学、文字学、音乐学等领域有着极高的造诣。他著述颇丰,曾与季羡林齐名,并称“南饶北季”。
年,时年91岁的饶宗颐(右)和时年97岁的季羡林握手,民间常有“北季南饶”的说法。(网络图)年王世襄辞世于北京,年张充和辞世于美国,如今,饶宗颐也在香港驾鹤仙去。笔者以为,几位老先生的相继辞世,意味着中国文化源流中的一条独特脉络,自此断根绝脉,恐难再重生。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脉络呢?简单说,就是贵公子做学问、搞文艺,形成了“贵公子式的文化人”。具体定义这个概念,似乎会有些乏味,不如直接看例子。
贵公子范儿
陈寅恪,说起这个名字,相信很多人不会感到陌生。不少人都知道陈是近世难得一见的学问大家,但鲜有人知道的是陈的“豪门”出身,他的祖父陈宝箴做过湖南巡抚、父亲陈三立做过吏部主事,而且都是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顶尖文化人。优越的家境为陈寅恪接受良好教育提供了保证,长辈的学识和人脉,更是为其跻身文化圈奠定了基础。
陈寅恪自幼受国学大师指导,20岁自费赴欧洲,先后就读于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31岁赴美国哈佛大学深造。那个年代大学生选专业,要么是法政,为进官场或者当律师做准备;要么是商科,毕业好找工作。陈寅恪不一样。由于家底雄厚,无后顾之忧,他挑专业全凭兴趣,根本不考虑实不实用。他游历欧美十几年,学的是梵文、巴利文、突厥文,堪称冷门中的冷门,全世界的研究者加起来,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完。而且他完全不在乎文凭,一辈子连个中学学历也没要。
陈寅恪,中国现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后世公认的“国学大师”。(网络图)但陈寅恪的水平是公认的。他在东方古文字学、魏晋南北朝史、隋唐政治史等领域都有开创性研究。他35岁名列“清华四大导师”之一,任教西南联大期间更是被誉为“教授中的教授”。
论年岁,饶宗颐、王世襄与张充和属于陈寅恪的晚辈,他们出生时,大清已经亡了。不过,培养“贵公子式的文化人”的土壤仍然存在。
王世襄的父亲在北洋政府外交部任职,母亲是名画家,他很小就被送到美国人办的学校读书,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张充和更是名门之后。身为“合肥四姐妹”里的小妹,教她的都是书法名家、诗词名家、昆曲名家……
饶宗颐的家世和心态,与王世襄和张充和,乃至与前辈陈寅恪,都多有相通之处。
他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饶家世代经商,在广东潮州开有四座钱庄,生意兴隆,当饶宗颐于年出生时,饶家已是“潮州首富”。所以你看,饶宗颐也是不在乎学历的——他不需要用学历当敲门砖。十三岁那年,他考入省立金山中学初中部,只待了一年,觉得学不到干货,直接退学。那以后,饶宗颐就没正儿八经地上过学。
他有深厚的家学渊源。饶宗颐的父亲饶锷毕业于上海法政学校,加入过文艺气息十足的革命团体——南社,与柳亚子、高吹万等人交往密切。饶锷热爱考据、喜欢诗词、精研佛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对饶宗颐这个长子,他寄予了厚望。
截至年春季,饶宗颐共有43幅作品进入市场,其中成交了38幅,成交总额达.3万元,均价为每平方尺5.2万元。(网络图)六岁时饶宗颐师从书画名家杨栻,苦练宋人行草、山水花鸟。杨栻藏有海派画家任伯年多幅作品,饶宗颐统统临摹了一遍。日后他成长为书画大师,底子是幼年打下的。
饶锷建有天啸楼,藏书十余万卷,饶宗颐浸润其间,乐此不疲。正是,因为有了得天独厚的家学基础,十六岁的饶宗颐便以两首《优昙花诗》获得文名。时任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看好他,认为他的才华可以和西晋文学家陆机相媲美。
因此,尽管饶锷在儿子十六岁那年就去世了,但饶宗颐的问学之路已经铺好。他后来总结说,家学教在五个方面给他打下了基础:“一是家里训练我写诗、填词,还有写骈文、散文;二是写字画画;三是目录学;四是儒、释、道;五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
以“玩”治学
年,饶宗颐应邀赴广州,担任中山大学广东通志馆专职纂修。同年,加入历史学家顾颉刚发起的禹贡学会,并为《古史辨》撰文。年,饶宗颐被中山大学聘为研究员。一年后完成《楚辞地理考》,针对前辈学者钱穆的《楚辞地名考》,提出了不同意见。
年饶宗颐移居香港,执教于香港大学中文系,主讲诗经、楚辞、老庄哲学、六朝诗赋等,并兼任《东方文化》编辑。潜心数十年,饶宗颐在敦煌学、梵学、甲骨文、简帛学、考古学、书画等领域都取得了辉煌成就。其代表作《敦煌曲》《战国楚简笺证》《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均为学术经典。
图为饶宗颐主编的《甲骨文通检》系列图书,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网络图)纵观饶宗颐的学术历程,很能品出些“玩”的意思。这里的玩,不是说玩世不恭,而是指一种笃定的、游刃有余的治学态度。这大概是“贵公子式的文化人”所独有的。
先说笃定。晚清以来,中国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险。文化圈弥漫着一股焦灼激进的气氛,学术研究、文艺创作,用李泽厚的话说,都是为了救亡和启蒙,并且最终救亡压倒了启蒙。在这种风气下,个人兴趣退居二线,求学成了一件目的性极强的事情——追寻富国强民的真理。
由于寻找到的“真理”不断变化,于是学者的思想也跟着突变。典型如梁启超,经常改弦更张,“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
然而从饶宗颐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罕见的笃定。他一生涉猎广泛,研究领域之多、水平之高,一般学者难以企及。而其研究路径,是循着自己的学术兴趣和问题意识蜿蜒生长的。他没拽过“救国救民”之类的大词,不跟时髦走,保持了难得的学术定力。
当史学界疑古成风时,饶宗颐却钻研国学,推崇“信古”。当批判传统的声浪越来越高时,他作诗、填词、画画,一派旧式文人风貌。当西方史学界认定中国历史只能从商代算起时,他坚持认为华夏上古史绝非虚妄。他研究甲骨学、简帛学、东方学,秉持“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精神,不为世俗所动。
面对深重的文化危机,饶宗颐似乎都没对传统文化失去过信心,所以并无焦虑感。这一点甚至强于钱穆。钱穆誓死捍卫传统,但他焦虑,担忧传统将被现代化浪潮覆灭。撰写《国史大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等著作,正是这种焦虑的折射。饶宗颐却从未摆出对抗纠偏的姿态,他只安心从容地做学问。
年,饶宗颐(左)获授大紫荆勋章。同在授勋名单上的还有:列显伦法官、沈澄法官、毛钧年先生、查良镛(金庸)教授。(网络图)比较起来,这可能确与身世有关。钱穆出生于小康之家,一生颠沛流离,目睹国难离丧,难免忧心忡忡。饶宗颐是富家子弟,在深厚的家学中长大,对传统,自然涵养成了笃定从容的性格。人们常说女儿要富养,其实学者也要富养啊。
再说游刃有余。读饶宗颐的文章和著作,能明显感受到他把各个领域打通了。所谓的专业壁垒,被他拆得一干二净。他研究敦煌壁画的白描画法,视角独特、见解精到,那是因为他本人就有深厚的写生功底。他还精读过佛经,熟悉壁画中的佛教故事,能讲解得丝丝入扣。
翻一下《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你就更能体会什么叫“业精六学,才备九能”。从上古史到明清史,饶宗颐都有研究,且宽度惊人——先秦占卜、魏晋文学批评、隋唐敦煌学、宋元音乐,明清碑刻,乃至于书法史、绘画史等等,都有创见。
饶宗颐还懂英文、法文、梵文、希伯来文……只要研究有需要,好像没有他掌握不了的。在《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一书中,他大量援引腓尼基字母、苏美尔字母等线形文字,提出字母出自古陶文的假说,从而和汉字的起源进行深入比较。
同样显眼的是研究方法。对此饶宗颐做过总结,就五个字:“不要有框框。”他反对循规蹈矩的“老框框”,也反对照搬西方标准的“美国框框”。饶宗颐认为“文史哲相通”才是治学的根本路径,即“文中有史,史中有文,哲中有文”。
年,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与饶宗颐在北京中南海紫光阁会面。(网络图)按今天标准,他的著述恐怕称不上学术论文,很难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但是他不在乎。他著书立说不为名、不为财也不求职称,写完要放好些年,只有经过时间的检验才拿出去发表。
大气候和小环境
这样的贵公子范,放眼当今学术界绝无仅有。而今先生仙逝,这仅有的也成了绝响。绝响了的还有孕育贵公子范的大气候和小环境。
从大气候看,像饶宗颐这样投身学术的贵公子,历史上其实并不罕见。科举制下,官员、士绅和学者是一体的,而富商发家后往往会资助文人学者,也会安排子弟走读书的路子。这保证了“贵公子式的文化人”源源不绝。而晚清废除科举制,从根子上斩断了这条支脉。
不过,从晚清到民初余韵尚存。官-学-商一体的大树虽然被折断,枝条花叶却仍然在生长。陈寅恪、王世襄、张充和与饶宗颐,就是这鲜艳的枝条花叶。但毕竟失去了根,所以他们只能是“最后一代”。要不是张充和与饶宗颐都坚韧地活过百岁,用长寿为这条脉络续命,它早就彻底断了流。
从小环境看,饶宗颐出生的潮州,在中华文化圈历来处于边缘区。边缘区的人文厚度不能跟北京、江南等文化核心区相提并论,但边缘有边缘的好处。那就是,当核心区动荡不安乃至惨遭蹂躏的时候,边缘区却保持安稳,反而能保留下比较多的文脉。
张充和(年——年6月18日),“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年随夫君赴美后,50多年来,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被誉为民国闺秀、“最后的才女”。(网络图)百年来,从华北到中原再到江南地区,战争反复爆发,激进思潮风起云涌,传统被一再摧毁。中华文化核心区陷入了撕裂拉扯的境地。而潮汕地区既不是财税重地,又不是战略要地,尽管也免不了战火,但相对要平稳一些。
这种氛围自是有助于形成一个稳定的人文圈子。这些本地文人经常聚会,切磋学术文艺,互相提携。饶宗颐的父亲饶锷,就是这个圈子的领袖人物。圈子成员的思想倾向,是保守而开明的——既沉迷于古典文化,又一定程度地吸收西方文化,努力使两者水乳交融,不像顽固派或“五四青年”那般非此即彼。
这在饶宗颐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他年轻时也认同过顾颉刚的“疑古学派”,然而,最终嫌它太激进,主动疏远。终其一生,无论志趣、学风还是审美,饶宗颐都应该算是典型的士大夫。
“我不是大师,我是大猪”
当然,饶宗颐能成为“贵公子式的文化人”,并保持终生,与其个人在历史关节点上的选择也分不开。年饶宗颐去了香港,得以避免了很多人为的波折。
今人多称香港为“文化沙漠”,但至少,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彼时,大批学者如钱穆、唐君毅、牟宗三等移居香港,创新亚书院(后并入香港中文大学),一时人文鼎盛。饶宗颐身处其间,怎能说是沙漠呢?
香港的另一大优势是国际化,对外交流畅通,与深受“白色恐怖”重压的台湾形成了鲜明对比。饶宗颐以香港为起点,频繁外出访学,足迹遍布日本、印度、新加坡、法国、意大利等国。这段经历,对饶宗颐有着重大意义。
年12月,饶教授当选法兰西学院铭文与美文学院外籍院士,为亚洲首位获此荣衔的汉学家。图为年9月,由法兰远东学院院长代表来港致送聘书。(网络图)游学使饶宗颐具备了国际视野,厚积薄发,抵达学术思想事业的爆发点:
年去日本讲学,利用京都大学珍藏的数千枚甲骨,写成《日本所见甲骨录》,将甲骨文研究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
年探访法国国家博物馆,先是阅读了敦煌经卷原件,继而撰写《敦煌本老子想尔注校笺》,探讨早期道教的发展。
年推出《殷代贞卜人物通考》。该书达多页、80多万字,从占卜人物入手,还原了殷周礼制和殷商社会真貌,并多有创见。
年赴印度游学,翻译了印度经典《梨俱吠陀》经,为中印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借此因缘,饶宗颐开始和季羡林交往,结成友谊。
年出版《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凭借从全世界搜罗来的材料,比较研究中国历史。历史学家朱维铮对本书推崇备至,认为是迄今最棒的中国观念史研究。
年重返大陆,并利用新出土文物,深入研究简帛学。
晚年,饶宗颐依然不倦地思索,提出了“新经学”。年,他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发言稿中认为,《圣经》代表了希伯来文明的精髓,经书则代表了中华文明的精髓。他所谓的经书,除传统的四书五经,还囊括了老庄、法家等学派及新出土文献在内的重要文献,由此构成“新经学”。在饶宗颐看来,西方人正是对古典传统进行了发掘和新认识,才走向了文艺复兴;而梳理我们的传统文献,重建经学,将使中华民族迎来自己的文艺复兴。
年2月6日凌晨,饶宗颐老先生于香港去世,享年岁。(网络图)“新经学”得到了一定的响应,不过让饶宗颐进入大众视野的,还是纷至沓来的荣誉。年,一颗新发现的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同年,他就任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长。年,文化部授予饶宗颐“中华艺文终身成就奖”。
这个从未主动追求过学历的人,却拥有诸多荣誉性称号(博士头衔就有九个)。而他本人,延续着一贯的贵公子范:欣然接受,淡然处之。外界赞美他是大师,他自我解构:“我不是大师,我是大猪。”
在这喧嚣的年代,饶宗颐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位安静坚守的学者。他雍容华贵,不疾不徐,对本土文化深具信心。而随着他的离世,那个属于他的文化支脉也香消玉殒。斯人已逝,世间再无贵公子。
本文作者:《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高级观察员唐骋华
责任编辑:袁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