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是说《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此书首版发行于年2月,我在年1月17日就收到了白先勇先生亲赠的样刊,说来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对于此书我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是爱不释手。
情是宇宙的一种原动力,汤显祖对情的设计影响了曹雪芹
中国人讲“情”,跟“爱”又不一样,“情”好像是宇宙的一种原动力,一切的发生就靠这个“情”字,它比那个“爱”字深广幽微。曹雪芹是用一个宇宙性、神话性的东西来说这个“情”字,“情”字还不够,还有“情根”,情一生根,麻烦了!《牡丹亭》里面有句话:“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情一生根以后这个债就还不完了。
青埂峰下这块灵石,后来就变成贾宝玉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用来补天,剩下的这一块使命更大,它要去补情天。情天难补,他得堕入红尘,经过许许多多情的考验,最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一生历了一劫。每个人到这个世上来,同样是历劫,也是走一趟,也是经历红楼一梦。
浪漫文学讲“情”字,对于情的解释,集大成之书是《红楼梦》。《牡丹亭》上承西厢,下启红楼。《西厢记》还在社会性、历史性的层次,是写实的。到了《牡丹亭》,爱情提高了一层,是形而上的情。情是很重要的原动力,是一种形而上的、隐喻式的力量。汤显祖对于情的解释与设计影响了曹雪芹,《红楼梦》更往前走了一步,对情的解释更广、更宽、更博。
贾宝玉的一生是一部《佛陀传》
我们念《红楼梦》,一方面是看小说的艺术,特别是文字的艺术;另一方面则是看它的哲学思想。《红楼梦》将中国人的哲学,儒、佛与道,所涉及的入世与出世的纠结,以最具体、最动人的人生故事呈现出来,这就是《红楼梦》伟大的地方。此外还有一点,中国人特别重视人情世故,而《红楼梦》里面到处都是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在极端复杂的宗法社会底下,该怎么表现礼数,这本书应有尽有。
我们讲宝玉,就讲他痴、傻,常常我们所谓的圣人,也是痴、傻,中国的传统如此。很多禅宗的高僧,都是痴、傻。外国也是,圣方济各(St.Francis)会跟鸟讲话。在某方面来说,曹雪芹把贾宝玉写成一个像痴傻的圣人一样,一种圣人(Saint),唯其要到痴傻的程度,才能够包容这么大的世界。如果我们倒过来想,贾宝玉是一个很精明、很漂亮的公子哥,这个人怎么写,我不知道了,反而写不出什么来了。曹雪芹创造这么一个人,《红楼梦》可能可以发展成一部《佛陀传》似的书,前传的悉达多太子享尽荣华富贵,贾宝玉跟他也很相似,一直要经过很多很多生老病死苦,慢慢地看透了,最后出家得到解脱。
一个人的命运,包括我们自己的,永远是一个谜语
“假作真时”,本书一开始不就借着甄士隐、贾雨村的两种生活态度,提出要悟道解脱,还是沉沦红尘?“无为有处”,什么是有?什么是无?什么是空?什么是色?贾宝玉这个时候还浑然不觉。浑然不觉的好!如果这时候懂了,就没有下文了。人生的真昧,人生的命运,警幻仙姑讲给贾宝玉听,他这时候还没开窍。要等到很后头,历经痛苦劫难,贾宝玉第二次再回到太虚幻境来看,那时他懂了,知道了认识的人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他才大彻大悟。
作者在十二金钗的册子中,把陆续将上场的十二金钗的命运,老早写出来了。但他用谜语式的诗让读者去猜、去揣测。他告诉读者,一个人的命运,包括我们自己的,永远是一个谜语。
我想命运是最神秘的东西,人这一生,到底是怎样一条路?没有人不好奇,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命运以后会怎样。你二十岁时绝对想不到你四十岁时是怎么样一个人,也许你有想象,可是命运要你走什么路子,老早已经定了。在我们中国有这样的思想,西方的哲学、戏剧也有很多在说,人逃不出自己的命运,是吧?
呼啦啦如大厦倾:艺术家的“第六感”
《红楼梦》是一本在顶点的书,清乾隆时代是中国文化到了最成熟、最极致的巅峰,而要往下走的时候。作为一个像曹雪芹那样敏感的作者,我想他虽然是在写小说《红楼梦》,写贾府的兴衰史,但是在无意中、在潜意识中,他同时感觉到整个文化将要倾颓、崩溃,一如他写到的:“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我想艺术家有一种独特的灵感,特别能够感受到国事、乃至于民族的文化状况。或许类似于所谓的“第六感”,我觉得曹雪芹就显示出这种感受能力。所以他写的不光是贾府的兴衰,可能在无意间,他也替中国的文化写下了“天鹅之歌”。从这个角度看这本书,它的意义更大。
我们随便举个例子,我刚刚说文学家或艺术家的感受与灵感,尤其是中国的传统,对于时代的兴衰特别敏感,因为中国的历史是延续下来的。其他像欧洲的话,它们的文化中心一下子迁到这边,一下子又迁到那边,所以欧洲的历史比较是分期的;但中国的历史是从古到今,一直延续下来的。这种各个时代的兴衰刺激了很多文学作品的产生。举个例子,像是李商隐,大家都知道他的《登乐游原》那首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首诗讲了晚唐,讲完了唐朝的兴衰。这种感受对曹雪芹而言,可能更加深刻。虽然乾隆时代表面看起来很繁华,但我们从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在乾隆晚年已经开始衰微,已经有很多濒临崩溃的迹象了。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把后四十回痛批不顿,我不同意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把后四十回痛批一顿,我不同意。我觉得后四十回写得非常高明,非常了不得。后四十回他的style改了,因为前面讲盛,文字当然华丽,后面讲衰,文字自然萧疏。前面是慢慢、慢慢地经营;后面是“哗”的一下就崩溃下去。这是应情节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
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出家,那几个片段的描写是中国文学中的一座峨峨高峰。宝玉光头赤足,身披大红斗篷,在雪地里向父亲贾政辞别,合十四拜,然后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一声禅唱,归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这个画龙点睛式的结尾,恰恰将整本小说撑了起来,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国抒情文字的极致。我们似乎听到禅唱声充满了整个宇宙,天地为之久低昂。宝玉出家,并不好写,而后四十回中的宝玉出家,必然出自大家手笔。
摘自《白先勇细说红楼梦》
白先勇简介白先勇,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剧作家。年生,广西桂林人,名将白崇禧之子。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室”文学创作硕士。著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长篇小说《孽子》,散文集《树犹如此》等,重新整理明代汤显祖戏曲《牡丹亭》、高濂《玉簪记》,并撰有父亲白崇禧传记《白崇禧将军身影集》。近年来致力于两岸昆曲复兴与古典名著《红楼梦》的重新解读与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