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楯诗词之后“最中国”的抒情方式——中国戏表达了什么《中国戏七讲》李楯著北京大学出版社中国戏的戏台装置、时空建构、演员与观众的关系,都与西方舶来的话剧舞台有着明显的差异。戏,是诗、词之后“最中国”的抒情方式,蕴含着中国人特有的认知、思维、记忆、表达和交流、互动的方式。本真意义上的中国戏,要从中国戏(以京剧、昆曲为代表)的可追寻处(可听、可看处)讲起,而非停留在文学史和戏曲史中以文字钩沉;要突破舞台上占支配地位的西方戏剧理论范式,用戏曲自有的语汇去理解它的独特之处;要突破艺术和娱乐的狭义层面,从社会史和文化史的广阔空间,理解它何以成为中国人生命的组成部分。中国戏表达了一种“百年身,千秋笔,儿女泪,英雄血”的文化主题。有人说:中国人喜欢大团圆。其实中国人也有悲剧情怀:儿女、英雄,是相通的。百年身,千秋笔,儿女泪,英雄血——更多地记载和展现了一种生命的体验、一种生命的经验、一种对人世间事的慨叹。人生不过百年,但总有一些永世留存、难以泯灭的东西。昆曲表现了这些,京剧也表现了这些。以至于有人专门著文,谈京剧老生唱腔的苍凉韵味,说:是一种人生的寂寞和孤独,内化于歌唱之中。听了,使人想到人生,想到天道——谭鑫培、余叔岩,乃至杨宝森、李少春的唱,莫不如此。什么是“儿女泪”呢?《西厢记·长亭》中有:“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就是写“儿女泪”。什么是“英雄血”呢?《单刀会》中关羽面对大江滚滚而去,想到赤壁鏖兵,想到当年那些风云人物,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英雄与儿女是相通的。以至于是琴心剑胆,侠骨柔肠,甚至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玉簪记·秋江》中有:“秋江一望泪潸潸……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以至于“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牡丹亭》更写出“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写人对美好的追求;把人,把生命写到了极致,把因性而生的情也写到了无限美好的境界——从因性而情,到由生而死,复由死而生。我总觉得,“女为悦己者容”,与“士为知己者死”同样惨烈。我们再看京剧《霸王别姬》,写失败的英雄——项羽说:“天亡我,非战之过也”;“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又是何等的悲怆、凄厉。昆剧《钟馗嫁妹》中的“沦落英雄奇男子,雄风千古尚含羞”,又是何等的感慨、悲凉。我们看《青梅煮酒论英雄》和《横槊赋诗》写曹操,《红拂传》写虬髯客,是何等的情怀与作为。再看看《白水滩》中写莫遇奇,《五人义》中写颜佩韦、周文元,《锁五龙》中写单雄信,《草诏》中写方孝孺,《骂贼》中写雷海青,《刺虎》中写费贞娥,又是何等的视死如归——“大丈夫在世,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苍天若能遂人愿,打尽人间抱不平”。与儿女、英雄同在的,是天地之间、世间百态、人情世故。中国戏常有指天指地的:《扫秦》中疯僧问:“这上?”秦桧说:“是天。”问:“这下?”说:“是地。”疯僧说:“却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湛湛青天不可欺”这句词,在京剧《徐策跑城》中也有。《审头刺汤》中陆炳也问:“汤老爷,你看这上?”汤勤回答:“皇天。”又问:“这下?”答:“后土。”问:“你我为官者?”答:“良心二字。”陆炳说:“哼!我想这无有良心之事,旁人做得,难道老夫就做不得么?”在《通天犀》中,官府明知十一郎被冤屈,为追拿青面虎,拷打十一郎,十一郎面向审案官,问:“这上?”回答:“是天。”问:“这下?”回答:“是地。”十一郎又说:“你再看俺的身上。”审案官心虚地说:“你身上肮脏,有什么可看。”十一郎说:“你来看,俺十一郎身上可打得出青面虎?”同样,在戏中,包拯的定场诗是:“乌纱罩铁面,与民断冤案,眼前皆赤子,头上有青天。”正气凛然,正因为有所敬畏。中国戏中,又有一种出自儒家思想的制衡理念——京剧《大保国》中,君臣相争,一人一句对唱的是:“地欺天来不下雨”“天欺地来苗不生”“臣欺君来就该死”“君欺臣来不奉君”“子欺父来遭雷打”“父欺子来逃出门”。中国戏中,一方面显见了一种法治追求,有《玉堂春》中的“任凭皇亲国戚,哪怕将相公卿,王子犯法庶民同,俱要按律而行”;一方面又有《打严嵩》中的小官要见大官,看门的就要“大礼三百二,小礼二百四”。有,就见;无,免见。这些,都给生活于其间的人,以潜移默化的影响。人,由于生存在天地之间,所以,关汉卿写窦娥,要“感天动地”。中国曾经是一个农耕社会,所以反映在《天官赐福》中,人们的祈望是“风调雨顺”“官不差,民不扰”。京、昆的大量戏都表现天地之间的正气、人的秉性至诚和生民的愿景。当然,中国戏还描述了“死”。《洪羊洞》中杨延昭的死,《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死,《斩娥》中窦娥、《草诏》中方孝孺、《搜孤救孤》中公孙杵臼的死,《碰碑》中杨业、《战太平》中花云、《别母·乱箭》中周遇吉、《霸王别姬》中项羽的死,以及《刺虎》中费贞娥、《审头刺汤》中雪艳、《青霜剑》中申雪娥的死。《搜孤救孤》中公孙杵臼为救孤儿而舍身,在刑场上唱“咬紧牙关等时辰”。杨五郎在金沙滩的一场恶战中,毫无畏缩,而到了战后,心凉了,在五台山出家,唱道“这一阵杀得我心中害怕,你一刀他一枪谁肯让咱”。《挑滑车》高宠急于交锋,说:“大丈夫在世,生而何欢,死而何惧”,《长坂坡》中赵云在先后救出简雍、甘夫人后,再次杀入敌阵时唱:“此去若是无音信,枉向人间走一程”,也都展现了人们面对生死时的不同心态和情境。为当代读者讲中国戏,不仅仅是一种知识和文化的普及,更是为了唤醒一种久远的文化记忆,寻回我们应有的文化认同。(作者为清华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