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性栽(年-年),中国电影事业家。字鑫斋,笔名槛外人。浙江绍兴人。吴性栽年开始在上海经营颜料生意。年在上海创办百合影片公司,拍摄《采茶女》、《苦学生》等片。年6月百合影片公司与大中华影片公司合并成立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吴性栽任董事长。
近代京剧史中,前后有两个人称“伶界大王”:一个是流风未歇、余韵犹存的谭鑫培;一个是舞台上的常胜将军梅兰芳。这都是艺有真赏,才至名归的,所以称之者不为谀,受之者不为愧。
说到梅兰芳,我不想谈到他的艺术方面,一来因为我懂得不多,二来他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已有翔实的记载,他所谈到的范围,不仅是他个人的,也是一时代的,其价值将愈久而愈显。
我所要谈的,只是他自己所不肯谈的做人方面,是他整个的人格表现。要是附带会谈到我和他的关系,我也不辞有“我与梅兰芳”的自我标榜之嫌。
我认识他已有三十多年了,做朋友有来往则是近十多年来的事。他是我少数衷心悦服的朋友之一,在他的美德之中,我觉得最难得的是他的弘和毅。
所谓毅,该是一种坚持到底、锲而不合的力量;弘则是不固执己见,宽大和能容。这两个字含义有相当的矛盾,能毅的往往不能弘,反之亦然。梅兰芳则是既毅且弘的人,他专心一志于剧艺,抓得紧,一步不肯放松,但同时又能虚心接受别人意见,择其善者而从之,兼收并蓄,而又不是无原则的。在我狭隘的社交范围中,只有很少数人具此条件,不在行内的且不谈。其实以梅的性格如果换了个地位、职业,我相信他也一定有成就的。从辛亥革命到解放后的今天,时代已屡经更迭,革命的性质也决然不同了,可是他的艺术生命固然愈老愈光辉,他的为人在新社会尤其比在旧社会更站得稳,更合适,更有贡献。这是什么缘故?是不是因为他是艺术家,如某部分人说的,艺术是超阶级的,所以他也是超阶级的?我觉得不应如此解释。在旧社会中,他的艺术自然也得人尊崇,他的为人也受人敬重,但他和社会整个儿还是矛盾的;在新社会中,他的艺术,他的为人,都已不是他个人的,他的艺术已成为新社会中京剧艺术这一门承前(传统的)启后(创造的)的标志,而他的品格与为人,正以其所居的领导地位,对人对事业都有潜移默化的功能了。
梅兰芳《洛神》剧照梅的天赋好,嗓子宽亮,有膛音,有韵味,身材扮相,都符合最理想的尺度,有了这些基本条件,再加以他视舞台为第二生命,孜孜矻矻,自强不息,所以他到今年68岁(他是甲午年中日战争那一年生的),嗓音不塌中,还有小嗓子,在舞台上仍是声容并茂,受人爱戴,盛名不衰,这在京剧乃至于整个舞台戏剧史中,可说没有前例的。他对于京剧的爱好,已不是职业的了,这和天鹅顾影而舞的寓言相似,离开了舞台,他的生命将失去意义。具体地说,五六年前我知道他患着高血压症,那时国内还没有专治高血压的特效药,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发现在演戏之后,血压会降低的,最初在家中量了血压,到戏演毕,回家再量,证明血压降低;后来带了医生到后台去,在上演之前量好血压,一下台立刻再量,更准确地证实了。如说演戏对减低血压有特效,这说法是不科学的;如说他个人对演戏之爱好和期待,有如小孩子爱好和期待新年一样,演戏是他的享受,是他生活的解放,是他生命力的表现,能使他的神经松弛,因而降低了血压,这是可以解释的。他在舞台上追求一种艺术和人生的完美境界,孜孜不休,乐而忘倦。
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说自己是个极笨的人,从某一角度看,也许他说这话并非自谦;但我认为这只是由于他的乐业精神所致,因乐业而敬业,因敬业故对所学习的细枝末节,非到至精至微,不肯放松,看来他的学习进程很慢,实则他比人家学得踏实到家。即使如此,他也从不把自己所学习的,看做一成不变的。他学习,不固执已有的成就,只要在他认为别人的批评有理,他不惜从新来过,这种刻意求精、学到老、学不倦的精神,在他《舞台生活四十年》的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他的虚心学习、请人批评的诚恳态度,使人无从怀疑这是出于他的礼貌或世故。他的不自满足,并非没有自信,他只是认为艺术表演无止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任何人的意见都能使他的表演进步。由于他求教的诚恳,人家对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梅今日的成就和他悠久的艺术生命,都非偶然幸致的。而且照我看,他是大器晚成,唱戏入于化境,似在五十以后,比前辈或并时诸大家来得慢一点儿;但正因此故,其所蓄者厚,而成就也更大。
他的《霸王别姬》,是叫座戏之一,和他合演的霸王,前后有三,是杨小楼、金少山、刘连荣。解放之后,仍时时贴演这戏。这戏起初是就杨小楼的《楚汉争》改编的(杨的《楚汉争》则改编自昆曲的《千金记》),由剧坛某名宿执笔。戏排好,预告登出,几天的戏票就一扫而空。照例事先再响排一次,请他的朋友们提意见,不料看了排演以后,梅的一位银行界至好朋友吴震修独持异议,因为这戏分两夜演出,吴认为非并做一夜演出不行。他的理由是戏的重点在“别姬”,第一夜的观众见不到“别姬”,第二夜的观众见不到戏的过程,失去“别姬”一场戏的应有效果。异议一出,某名宿当然反对,彼此争持得非常激烈,某名宿负气把剧本往吴身上一扔,对吴说:“我没有办法这么改,要不,就你来!”吴虽国学有根底,对戏也有了解,可从没有编过剧,但难不倒他,他说:“你一定不肯改,我来干也行,那得看浣华的意思怎么样?”当时大家都愣住了,局面显得非常僵。梅的处境的确很难,第一,以前的辛苦和既成事实,全部推翻,从头来过。第二,得罪了合作多年的某名宿。但他经过郑重考虑之后,为了戏剧至上,毅然决然放弃了一切顾虑,把改编的事交给了吴,一面固然尽量跟某名宿讲好话,一面还要登报道歉,退票还钱,重起炉灶,重新排演。
注:这里所讲的故事,是当年从梅氏管事姚玉芙那里听到的。后来一直不曾问过梅先生本人,也不曾跟吴震老谈过此事。最近友人田先生看了此稿,对这一点提出了更正,他的来信如下:“关于《别姬》修改一节,吴二爷(按:即吴震修)亲口向我谈过,说他看了《别姬》本子,觉得分两夜演出不合适,于是提笔将不重要的打斗场子删去很多,没有提到与齐先生(按:即本节中所说的“某名宿”)争执的事……而且戏在第二日即照修改本演出(因已售票,不能回戏),齐先生确未因此离开梅家。” 又,齐如山先生在其所作《漫谈杨小楼》一文中,也说:“出演之前一日,友人吴震修详读剧词之后,特来见余,并云此剧分为两本嫌太松,前部一定不够看,我再看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似乎非改正不可,乃决定改成一本,一日演完……” 从上面二位的证言看,我相信姚玉芙所说者并非事实。本拟将此段文字全部改作,只因在这不可信的故事中,相当真实地表达了梅氏一丝不苟、宁缺毋滥以及从善如流的精神,故于指明故事的经过不符事实之余,却仍将故事简单当作故事保留下来了。
梅兰芳、杨小楼《霸王别姬》剧照吴震修改编的《霸王别姬》,果然深得观众欢迎,红遍南北,同时也替京剧增加了一个最普遍风行的剧目,卖座历数十年而不衰。梅的乾坤一掷的魄力和知人善任,有如此者。
某一年,他在上海义演《贩马记》,一时找不到小生,就请昆曲传习所出身的顾传玠配演(那时昆曲传习所的人都风流云散了,顾也放弃舞台生活,进东吴大学读法律了),合作得很愉快。戏演过后,大家一起吃饭,梅顺便征求顾传玠的意见。顾年轻,不懂得世故,他建议写状后,桂枝和赵宠先后下场时,增加两句念白和小身段,大家知道《贩马记》是梅的名作,已不知演过几百次,他的征询别人意见,认为无非是一种世故客套,都暗笑顾太天真了。岂知在这次后,梅再演《贩马记》时,果然照顾传玠所提的意见演出了,这种不耻下问、从善如流的精神,并世有几?
他的从善如流,并不影响他对事物的正确选择,他自小家贫学艺,律己甚严,又习惯于细务操作,惟精惟勤的,所以他在台上是角儿,到了后台对谁都一视同仁,甚至对跑龙套,也低声下气,从来不端角儿架子。他在家中,杂务都亲手料理,对朋友倒茶递烟,不麻烦别人。对同事们非常宽和,但不受人操纵,或如某种艺人,自己不出面,却纵容别人去扮黑脸。如果他的属下犯了错误,他虽不当众指责,关起门来,他会不客气地指出他们的错误。他的口中绝不褒贬别人,更不在背后说人短长,假使有必要说的时候,也是当面说,关起房门来说的,这正是他爱人以德、不肯姑息之处。至于他自己,真正做到闻过则喜,不替自己掩饰的境界。他没有嗜好,自奉甚俭,取不伤廉。
他现在担任了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他对该院只做提纲挈领有原则的领导,下面选适当人才,去分门别类的担任各种职务。这是真正有效率的领导。
梅剧团本身仍然存在,私营公助,不受公家的经济帮助。剧团成员都已老迈了,梅不愿公家替他挑这副担子,他还是每年靠到各地演戏来维持团体,让每个成员的生活供应无缺。他们的待遇等于包底拆账,有找无还的。出外时也绝不向其他京剧院动用一个人。因为他的艺术已成为人民喜爱的典型,而且大家抱着看一回少一回的感情,所以所到之处,总是座无虚席,除掉年拍电影有一笔趸收入,没有到外埠演出外,其他每年总是组织演出四至五个月,历年行踪遍及全国各省。
梅兰芳慰问抗美援朝志愿军演出《贵妃醉他紧守本位,不抢镜头,在大庭广座之间尤其如此。在第一次政协会议的发言中,他真是说得要言不烦。他不是不会说话的,他是大辩若讷。好像在年他巡回演出到长沙,戏剧界为他开了个座谈会,大家提出了许多具体问题,他站起来足足说了两小时,把问题说得鞭辟入里,有条有纹,使在座的人觉得上了最有价值的一课。
梅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他答应的事,没有不兑现的,对朋友如此,处理业务也是如此;但他不能答应的事,也绝不敷衍,这种言信行果的美德,正是使他在国难时期得以韬光养晦的原因;如果当时的压迫者加以任何强迫,我相信他是会表现他人格的另一面——持节不屈的,我们可以从梅多方面的品格断定这一点。一个人言信行果,才能有为有守,梅在舞台上五十年(照现在计算)的艺术生活,是以完美的品格为基础的。
由于梅的对人恕、对事忠,所以他自舞台成名,以至组成梅剧团,数十年来,作风都极为民主。要做到这点,自然还需要别种美德,如谦和,不矫情,不意气用事;但是作为一个领导人的最紧要条件,还在乎从能够肯认输着手(比如《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承认自己是个极笨的人就是一例)。肯认输才可面对现实,肯认输需要勇气,从这点说,我敢说梅是具有大勇的人。所以他不但具有成为最好的京剧艺人的条件,也具有成为一个最好领袖的条件。
梅的声光所被,仰望者众,可说是四十多年来卖座最好的演员。他的双肩所挑的担子可不轻,梅剧团之外,还负担了好多人的生活,跟过他后来又离开他的人,有什么困难要他帮助,他从不拒绝,而且不必等求助的人开口,他已把钱装在封套里塞了过去,他不让人家因求助而感到屈辱的。他对于帮助过他的人,总是念念不忘,这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是到处可见的,但他对于别人在尽心尽力的报答,就一字不提了,我自然不便在这里提到,免得违反他的本意。基于上述情况,他的演出收入虽好,个人不会有积蓄。到了抗战时避地香港,便不得不出卖收藏的和自己的字画以维生活了。在币值不稳定的年头,支出更多,在我和他合作之前,所有包银,除去分给剧团成员外,落到他手里的已所剩无几。因为梅剧团的成员越来越多,老的他不忍去,新的又要增加,这新的成员有的不是为了剧团需要充实阵容,是为了同情苦同行,不得不照顾。譬如吴富琴原是程砚秋的得力配角和办事人,地位相当于梅剧团的姚玉芙,加入后不过陪梅唱唱《探母》的四夫人、《宇宙锋》的丫环,这种人才,班底里有的是,但他只是为了“有饭大家吃”,不忍拒绝要他帮助的人,宁可自己刻苦,家人刻苦。他对太太很顺从,对下人绝无疾言遽色,什么杂务都相帮做,但一谈到公事,就没有太太说话的份儿了,所以邀梅者从来不走太太路线的。他所敬重的人,也不让太太失礼。即使在解放之后,他也不把担任已久的经济责任推卸,仍凭他一个人的舞台收入来支撑。
历史上有个故事,鲍叔是管仲唯一的知己,桓公问管仲,为什么他不推荐鲍叔?管仲说,鲍叔为人正直,又很知人,但善恶太分明,所以不宜为相。梅责己虽周,但对人能和光同尘,兼收并蓄,这是有容人之量,不是姑息。梅剧团里面办事的人,如姚玉芙、李春林等,对外接触都根据梅的意思做,很少舛错。不拘到哪里,梅唱营业戏,和别人正相反,唯恐馆子不赚钱,所要的包银数字,总是合理的。包银里面,他自己拿得少,让大伙儿拿得多,因此他剧团内的人总是同心协力的。他和馆方也有争执,可是争执的不是包银多少,而是要争取票价卖得低,使经济力量不足的人,都可以看到他的戏。不是不肯给好戏码,而是好戏码卖了钱,就不肯更动。一般的角儿则和他大大不同,如果馆子里赚了钱,角儿总觉得自己吃了亏似的,因而如果哪个戏码上了座,便不肯多唱,好似给了好戏码就剜了他的肉一般。直到馆子唱冷了,观众失去了信心,那时再拿好戏码出来打强心针,已无补于事了。
在抗战时期,我和梅兰芳打算合作,没有成功,但经过值得一记。
“八一三”战争之后,梅避地到香港去了。我对他仰慕已久(过去因同是某影业公司董事的关系,相见不过点点头,并无深交)。那时我接办了卡尔登电影院,改唱京戏,采前后台分账制。后台由周信芳负责,我征求了周的同意,拟请梅回沪和周同台演出。卡尔登换别的节目,梅、周一局打算挪到大上海戏院去唱,这是一所比卡尔登理想的园子,等级高,座位多,设备也较好,出本有把握。周不但同意而且极兴奋,他自愿挂实二牌,也不要挂什么特别牌之类与梅争席。老友费穆,和梅很契合,梅对他像过去对南开大学教授张彭春一样,视同畏友(这点感情保留到费穆死时,他在津沪车上闻耗为止,他对费穆的痛悼是极真挚动人的,见《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集第一版及第三版最后一页)。他特地为我到香港和梅接洽,我提出的办法是,梅剧团过去因团员多,开支大,梅本人差不多拿不到钱。现在把梅本人和化妆师、跟包等作一单位,其他配角和场面另算,分别致酬。我所拟邀的角儿,除梅、周外,为老生谭富英,小生姜妙香、俞振飞,丑角萧长华,二路老生王少亭,花脸刘连荣,为周配戏的旦角王熙春,再加上卡尔登的班底做伸缩。所拟的戏码是周的《明末遗恨》加梅的《费宫人刺虎》;梅的《玉堂春》,周加入串蓝袍(刘秉义)。《牡丹亭》,前周、王合演《春香闹学》,后梅、俞、王合演《游园惊梦》;《霸王别姬》,周加入照老路勾脸串霸王(周的名作《楚霸王九战章邯》是用面具的)。此外拟请费穆改编梅的《太真外传》(梅唱此剧分四夜唱完)为《长生殿》,浓缩到一夜或两夜唱完,梅的贵妃,周的唐明皇,俞的李太白,王的梅妃,由费担任导演。更有一出《战蒲关》,梅的徐艳贞,周的刘忠,谭的王霸(据《舞台生活四十年》的记载,周信芳和他幼年时在喜连成搭班,合作的正是这出《战蒲关》)。以上几出戏真的珠联壁合,大家可以尽量发挥所长的,当时虽是一种拟议,而今日言之,犹有余劲。梅对上述提议一切同意。但他提出两件事,一件是顾竹轩、金廷荪两位开戏院的闻人倘多闲话,应由我应付(其实梅和他们毫无首尾,可是这批闻人对名角儿老爱装榫头,说和他们有合同)。第二件,这时上海租界四周,已经群魔乱舞,倘“大道市政府”强他广播,院方应替他抵挡,他是绝不妥协的。费穆把这回话带到上海,自问没把握应付,只得忍痛作罢。周信芳,他为打算演楚霸王已做好一身黑靠,除了唱《别姬》,这一身黑靠是别无用处的,可能今天还搁置在周的衣箱里。
梅兰芳与周信芳的合影建国后的今日,梅、周二人都得到人民政府的尊崇,他们的艺事自是各有千秋。但周对梅真是心悦诚服的,他们的合作虽没有实现,可是偶尔也有机缘在义务戏里碰头。抗日胜利,他们在上海美琪戏院演庆祝戏,剧目是《打渔杀家》,我在后台亲自听到周对梅称大爷而不名,我觉得这两个人惺惺相惜,都各有其不可及处。(北京对于大爷的称呼有两种用法:一种是对祖父辈的称呼,祖父称爷爷,祖父的朋友称大爷,这是尊称;一种是对于平辈的尊称,戏剧行中只有两个人是官中“大爷”,一个是“王大爷”王瑶卿,一个是“梅大爷”梅兰芳。)
我和周合作在前,和梅合作在后。年,我经营上海天蟾舞台,如愿和梅愉快地前后一共合作了三期,在票价和戏码方面,我几乎完全听从他的意见。他是不愿意票价太高,他要照顾到二楼和三楼的低价观众,不让观众花费得太多,即使有人保证高价票也能满座他也不愿意,他觉得这是近乎对观众乘机要挟。多数好角儿,不论京朝派或海派,能够吸引高票价观众的,便不易吸引低票价观众;反之,能吸引低票价观众的,便不易吸引高票价观众。自南至北,不论何时何地,能网罗各阶层观众,座况始终不衰的,只有梅一人而已。我了解梅之为人和梅剧团组织,故票价方面从无争执,以梅的意见为意见;有时对于戏码,反而有不同意见,梅的卖座戏不愿意轻易更动,他卖低价票为的照顾观众,不愿意更动卖座的戏码,为的照顾院方,他要保证卖座第一。我们合作期间,一星期决定一次戏码,如果卖座,就一星期一星期地把老戏码顺延下去。有时我觉得老这样唱,业务固然有把握,可是一成不变,也未免有点儿腻。要求姚玉芙、李春林和梅商量改动戏码。提出梅的几出好戏,他一定要问,某先生能保证满座吗?四千人才能满座的天蟾舞台,我自然无法肯定说每出戏一定卖满座,于是只能更动更动他的戏前面几出戏的码子过过瘾。
从胜利到解放的短短几年中,币制是始终不稳定的,我和梅合作,包银根据金价计算,以第一次合作期间的金价做标准,总不让他们吃亏,有时候一期之中前后也不同。梅剧团人多,天蟾本身的班底也多,人多角色齐整,老生有杨宝森,小生有姜妙香、俞振飞,二路旦角有芙蓉草、魏莲芳,武生有高盛麟、杨盛春,花脸刘连荣、刘砚亭、钱宝森、王泉奎,老旦李多奎,里子老生王少亭、哈宝山、张国斌,小丑萧长华、茹富蕙,其他能独当一面的角儿还多。有一期加进陈永玲,专唱花旦戏。陈是魏莲芳的学生,魏是梅的学生,师徒三代合唱过一次《洛神》。梅、杨合作固然配搭整齐,分开唱也充分有人可配,有许多人还是不能每天唱到戏的。戏码主要是《四郎探母》、《王宝钏》、《霸王别姬》、《宇宙锋》、《醉酒》等等。
大轴子之前,戏码有机会更动,有时李多奎唱《太君辞朝》、《行路训子》,或李多奎、姜妙香、王泉奎唱《打龙袍》,高盛麟、杨盛春唱《四平山》,或高、杨二人每天轮流唱一出武戏,姜妙香有时唱折子小生戏开锣。在那时,敢说一句话,进了天蟾,没有一出戏没有一个人不可看的,除大上海梅、周合作一局未曾实现之外,难以想象再有如此圆满的安排了。
年,我和梅正在第三次合作,当时我因买进了台湾一家最大的火柴厂(建国后即为反动的国民党特务所劫夺),去台湾看看,无意间遇到了老友某大律师,他是有操守有能力的法律家,我对他向来佩服。他突然问我:“现在天蟾舞台是不是你在搞?”我说:“是的。”他说:“你好大胆!”我为之愕然,他告诉我天蟾上下能容四千人,单三层楼足足要容两千人,三层楼下面的柱子少,前面已倾斜,万一出事,不堪设想。我一到上海,实地去天蟾观察,只见三层楼的观众,散戏时如潮涌下,证明某大律师的顾虑是对的。我捏着一把汗,勉强等梅唱满了,再不敢冒这险了,放弃经营天蟾,我和梅的合作只好因此告一段落。
民国37年梅兰芳在上海天蟾舞台演出的老说到梅的戏,我原不想谈,因为欣赏他的戏的人太多,凡是有戏瘾的人,没有不看过梅的戏的。可是情不自禁,怎么着也得简单谈几句:他严格按京剧的规律,尽量发挥他演技的真、善、美,而声音响堂,嗓子宽而有力,送得远,所以人人听得到,听得清,因此能受到普遍的欣赏。他去过美国、苏联和日本,在不同性质的国家中,都获得了最大的声誉回来。但其间显然有分别,美国人拥护他是受了梅的盛名歆动,或看到台面之美和新奇,因此他得了个博士衔头,我可没听到美国人对他的艺术说过一句深入了解而中肯的话。苏联则不同,虽没有送他什么虚衔,但是苏联的艺术家(记得内中有爱森斯坦),有更深一层的对于他的艺术的了解和体会,他们曾有极精辟的介绍与批评,使我们国内对于梅的艺术已欣赏有素的人,也为之心折。如说梅的水袖功夫固然是中国所独有的美妙到极巅的艺术,可是他露出来时的动作,也符合世界艺术的最高水准。不同的艺术部门,在美的范围内,自有共同一致的顶点。他们举出《霸王别姬》的舞剑,《穆柯寨》、《穆天王》等梅的手法和动作为例。我为了要证实苏联艺术家们指出的特点,曾邀约了几位对西洋舞台艺术及文化有修养的朋友,同看梅的几出名剧,其中记得有名编导曹禺、黄佐临在内。曹禺对于梅在《穆柯寨》中的表演,情不自禁地从座中蹦了起来大声叫好。他们认为苏联艺术家对梅的好评真中肯,真懂得梅的艺术。我觉得梅的表演,是集美的大成,是美的化身,动作美、姿态美、唱相美。有的旦角唱得很好,但很少注意到唱相,往往咧着嘴、张着喉咙嚷,破坏了形象的美的统一。我相信,梅的唱是经过不少次训练和纠正的,再加以他的嗓音高低阔狭,能随心所欲,掏出来就是。更难得的是有天然的磁性和媚音,学梅的人天赋不够,强学他的媚音,结果变成了嗲腔。有一时期,我觉得他在演出生、旦对手戏对坐讲话时,左肩太侧,显着有点儿僵,不好看,那时我和他的交情浅,心里想说不便明言;过些时这个缺点完全改正了,也许有人指出,也许他自己发现的。要把习惯已久的姿势一旦改去,这需要多少警惕和气力!我看他的《宝莲灯》,在帘内唱[二黄倒板]:“耳听得二娇儿一声请”,然后缓步登场,转[慢板]唱到“站立在屏风后侧耳细听”,这时刘彦昌正在盘问沉香兄弟,唉声叹气;王桂英一出来就偷听他们讲话,偷听说话是女人最小家气的一种行动,而王桂英是丞相之女,状元之妻,一个有身份的人,所以身段神情,很难拿捏得适当;但梅的王桂英既大方又从容,丝毫不失剧中人应有的气度,同时又不抢镜头,破坏了刘彦昌对孩子们正在对演的戏。我看过许多其他名角儿合演的《宝莲灯》,绝难与梅和王凤卿合演的相提并论,
梅在某一时期演了许多古装戏,大多是齐如山编剧的,如《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上元夫人》、《麻姑献寿》、《俊袭人》、《太真外传》、《霸王别姬》、《洛神》等,到现在有的久已不演,有的如《霸王别姬》和《洛神》则仍常演的。这种有别于其他京剧原来旦角装束的古装,可说是由梅开始的,以后普及到全国的任何剧种,凡是古装戏都采用了。曾到香港来的上海越剧团,所演的古装戏如《红楼梦》中的黛玉等,莫非承袭梅所创始的古装而来,只是因为普及了,没有人再会想到它的原始来龙了。
梅兰芳在《黛玉葬花》中的古装扮相我和梅相识三十多年,做朋友不过十多年,故对他的了解,在我仍不能说有什么深度的。他虚怀若谷,谦谦君子,在舞台上尽管享盛名而不坠,作为一个艺术家和一个人,我觉得也是惟一不为盛名所累的。他不求特出,只求平凡,也许可以说,最高度的艺术是从绚烂到平淡。他具备一切不平凡的美德,身体力行,终生不懈。这种美德和新社会的道德标准,也是相合的,所以他和新社会融洽无间,使他的艺术和工作有更大的贡献。
这种平凡的伟大,是真正的伟大。
梅兰芳在书房留影附记梅兰芳本人的成就是光辉的,可是他也得藉助于许多人的帮助,才能有如斯光辉的成就,这使我第一想起了王凤卿。在梅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说到王凤卿之处很多,他长梅半辈,人称凤二爷(他的哥哥王瑶卿,人称王大爷),是汪(桂芬)派的传人。照我了解,在我所看到的艺人中,真能称得上汪派的,王凤卿一人而已;他真能运用丹田气转为脑后音(如无这点功力,便谈不到什么汪派)。他第一次和梅到上海,挂牌在梅之上,但他竭力怂恿梅唱大轴子戏,无私的帮助他,让他奠定了成功的基础,梅果然没有使他失望。他们王家和梅家已有数代的交情,而他对梅的奖掖,简直到了忘我的境界。第二次到上海,他安心乐意的为梅挂二牌,并以此终其生。这种自我牺牲精神,在倾轧成风的梨园行中,找不出第二个例子。 我对于王凤卿的认识不深,一方面由于他的恬淡,一方面由于梅的声光如日丽中天,以致他的长处为人所忽略了。我记得有一次看过他和梅合作的《宝莲灯》(在天蟾舞台前身大新舞台时期),大段[二黄原板],有几句把身子一摇,脖子一梗,满宫满调,十足唱出了汪派的味儿,真如春雷般惊醒了我,不禁对于过去之未曾认识到他在台上的真功夫后悔(这次演的《宝莲灯》是全本的,大轴子让给李万春唱《劈山救母》,李的年龄还不过十几岁,是第一次到上海,面如满月,圆得可爱,武功又冲,演沉香正合适;他给梅、王二人这么一捧,大红特红,前辈艺人的肯捧人,真是使人感动,这出《宝莲灯》,人是人戏是戏,是我平生看过最圆满的一次)。 当梅蓄须明志、在上海隐居养晦时,我正避地北京,王搭了尚小云的班,在尚的《青城十九侠》等无聊本戏前头,来一出折子戏,后面戏大,他在七点多钟就上了,我的家离馆子远,总赶不上看他。这是中国近代史的黑暗时代,许多名艺人自然遭遇这个命运的(当然也有人在那时刮其“粗龙”)。但我还记得有一次会戏,他和贯大元合演《战长沙》,他饰关公,按汪派路子,用胭脂揉脸,在[长锤]声中缓步出场,并无惊人之处,可是一句[倒板],响遏行云;开打过后的亮相,右手把住冷艳踞(即俗称青龙偃月刀)身后一竖,左手拂髯,一挫身,偏过头来,两眼一瞪,既边式,又神完气足,照此间行话说,这个亮相就已“值回票价”了。(《三国演义》记载,关公的眼叫凤眼,王的眼尾长,眼神足,正合得上称为凤眼,并世艺人中只有王和杨小楼、谭富英、白玉昆四人的眼,有此特点。)王体弱,学汪虽有心得,可不能从头到尾照汪那样唱法,每出戏总有几句叫你过瘾的,观众已心满意足了。至于那几句声韵之美,情感之丰富,是不消说的了。 他在抗战胜利后,即已退休;有二子:少卿,小名二片,是梅的得力琴师;幼卿,小名三片,正宗青衣,是梅葆玖的青衣师傅。我和梅合作时,曾不止一次建议,按“四管”之例,邀王到上海一游,如能在梅唱完后,另送贽敬,登几天台,让爱好他艺术的观众,有机会再看到他一次戏。那时他已患重听,听不清台上的胡琴声音,我预备送他一副耳聋机,因为他是唱胡子的,藏在后面,是无碍观瞻的。但因他一世谨慎,对艺术十分重视,不肯轻举妄动,虽经一再邀请,没有成为事实。 年,我去北京,曾对谭富英说:“当代老生行文武兼资的应推凤二爷为第一人,也真有好东西可以传授人,而有条件可以向他学习的,也只有你才配,你应该赶快向他学几出冷门戏如《凤鸣关》之类。”他颇以我的话为然,可惜王已中风,连话都不能讲,不要说教戏了。王凤卿一死,“汪派”一脉,自此而斩。我由此感慨地想,京剧老艺人,身怀绝艺硕果仅存的已寥如晨星,现在后学们如不好好学习,便是不可挽回的损失。如黄(月山)派武生传人马德成一死,《双枪定燕平》这出戏也给带进棺材去了。这是一出扎大靠、戴大额子、雉尾披狐狸毛、挂白满、持双枪的重头戏。武生不够条件的,便无从学起,我曾和李少春说过,他没有来得及赶马德成生前向他学这出戏,现在连知道黄派有这出戏的人也不多了。 《文昭关》、《取成都》,这是谭鑫培所不动的戏,都归人汪派的,只有照汪派的唱法才能把两出戏悲惨愤慨的感情喷吐出来。而今王凤卿既死,杨宝森又亡(以余派称的杨宝森,唱《文昭关》是采汪派路子的,力虽不足,犹有可听处,,这类戏还有谁能唱得对工? 谈王凤卿谈得离题太远了,还是回头再谈谈几个梅的辅佐人吧:萧长华(他是京戏教育家,我当专文阐述)、姜妙香、刘连荣佐梅最久,自是梅剧团的中坚人物,循规蹈矩,对梅尽绿叶之妙的。管事姚玉芙、李春林,自谢绝舞台,退而为处理对外事务,因他们懂得戏,故能接受梅的领导,为梅办事。过去北京所谓“经励科”这一行专替角儿办事的管事们,懂得戏的太少了。 梅的有名的剧本,多出于齐如山、李释戡等名士之手,后期得益的朋友有张彭春和已故的费穆。而梅的最高决策人,则是吴震修,他今年也快80岁了,这个金融界有名人士,干了一辈子银行,可从不曾攒过钱,书生本色,是我生平所敬服的一人。他有肝胆,有担当,有“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的勇气,如有机会我将详细谈谈他之为人,现在北京,当中国保险公司的总经理。 始终维护梅、历五十年如一日的有冯幼伟(官称冯六爷)。其他对梅有贡献、有辅益的人尚有很多,不能枚举了。 为梅司管宣传和文书的,有文公达等,后起最得梅青眼的,是南通伶工学校出身的李斐叔,因病死与梅中道乖离,和梅心爱的年轻艺人李世芳之死一样,他们都是使梅一谈到就要感到伤心的。 现在梅的主要秘书是许姬传,文化程度高,对戏的了解又有深度,《舞台生活四十年》将使他和梅的盛名永远流传。 以下得说一下梅的家人。 梅的原配夫人王氏(须生王少楼的姑母),体弱早故。继配夫人福芝芳,旗人,原为京城艺人,性格豪爽,气度恢弘,对梅的事业,从不干预;这固然是梅处事的原则,多半也由于她的贤淑,相夫承志,不逾越自己的范围。女葆玥(小名小七),曾从李桂芬学老生,加人中国京剧团,有时也唱小生。子葆玖(行九),是梅的最小的一个儿子,梅请王幼卿教青衣,陶玉芝教花旦、刀马旦,朱桂芬教武功把子,另请名师教昆曲,梅之为子择师,可说得尽善尽美了。在梅剧团中,他是经常的演出者,天资聪明,进步很快,前途是很远大的,只是和父亲不同的一点,他对于舞台生活的兴趣,还没有他父亲这样高,因为他的性格倒是接近机械工程的。 梅的弟子甚多,有人以此为梅病,梅不是好为人师,明知其中许多人只是想挂个名,借他自重,梅也乐于成人之美,不忍拒绝,台上的玩意儿本来含糊不得,兴之所至的票友更不必说,尽管有许多人以梅的学生自居,可是要使观众承认他是个“梅派”,又是另一回事。据我看,说得上是梅传人的,至今天还举不出来,但梅在他服务的园地上,是—个勤恳的园丁,辛苦的栽培中,自会有后起之秀追踵前贤的。 临了,我还想说几句梅先生的“坏话”。 梅兰芳的人格无疑是崇高的,但他绝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所谓“圣人”。他是一个人,凡人都不会是完美无疵的。只因梅对人好,人缘绝佳,所以很多人一谈到他,便只有赞叹颂扬的份儿,不愿提到他生活上的半点儿瑕疵,这我以为是不对的。梅的友好们最不愿谈的是梅和孟小冬的一段故事,有时甚至干脆否认,斥为谣言。其实,以为大可不必。因为第一,凡事总是越否认越叫人相信,越不谈便越有人谈(例如英人A.C.Scott写的书里就提到此事);第二,便是在梅的这一件错事上,我觉得也颇能显出梅氏的为人,所以我必须在这里谈谈。 当时梅跟孟小冬恋爱上了,许多人都认为非常理想,但梅太太福芝芳不同意,跟梅共事的朋友们亦不同意。后来梅的祖老太太去世,孟小冬要回来戴孝,结果办不到,小冬觉得非常丢脸,从此不愿再见梅。有一天夜里,正下大雨,梅赶到小冬家,小冬竟不肯开门,梅在雨中站立了一夜,才怅然离去。所以梅、孟二人断绝来往,主动在孟;但虽如此,梅总觉得是他对不起人。他想送一点儿钱给小冬,作为他对她爱情上缺陷的补偿;可是他实在没有钱,最后,他把心爱的无量大人胡同的房子(就是他当年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一同照过相的地方)卖掉了,大概得到了三四万块钱,托人送给了孟。其实那时小冬的生活很有办法,无需梅的照顾。梅非要这样做不可,只是求他心之所安,尽他一点儿责任罢了。 此外,他从前在上海有一个旧情人,是个大学生,有地位的,梅为了保全别人的名誉和不愿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从来不肯讲出这件事;就是梅到上海时,两人只通一个电话,双方都保守秘密,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一般说来,梅在私生活方面,比较上不那么谨严,但是他对一切所做的事,总能负起应负的责任,而且能处理得很小心。我们如果再从另一方面看问题,设身处地想想,在旧时代做一个“戏子”,尤其是唱旦角的“戏子”,要想“逃过美人关,不落陷人坑”,那是多么的难。你虽然想洁身自好,荒淫的社会却偏要把你往肮脏的泥潭里拉。所以多少有天分的青年,多少有前途的艺员,一朝出名,便落陷阱,以致他们的艺术生命短促得很,往往像昙花一般,才放即谢。梅在任何方面都更加有资格成为引诱的对象,因此,他比别人得过更多更多的关,得跳更多的坑,这中间虽不免有时摔跌,但他毕竟顺利地跳过了,安全地跳过了。想到这一点,我觉得,梅即使在私生活上,不但是谨慎的,而且也是严肃与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