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花。
有人说中国没有插花,有人说中国的插花在日本,也有人说中国的插花在台湾。其实,我们每个人对中国插花的认知都有着深深的误解。
年,传统插花正式被列入我国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作为东方插花文化的起源地,中国传统插花却因历史的变迁几近断流,以至今天大众只知日本花道,却不知中国插花,更不知中国插花之美。
在日本花道盛行的今天,徐文治让中国人认识属于我们自己的瓶花艺术。他打破插花高不可攀的外衣,用一枝花,述说中国文化。
生于晋中南太行山的徐文治,因为读了老舍《济南的冬天》,长大后就去了山东大学中文系读书。他不知齐白石、张大千是何人,更不知有云林、八大,就迁居北京编书画杂志。没想到,一编就是十年。
年,沉淀十年艺术杂志出版经验的徐文治,将工作重心转向艺术策展。在策展过程中他发现,直接将画家的作品挂在墙上就像售卖东西一样简单粗暴。这与自己理想中雅致的文人空间相去甚远。于是,他开始研究空间展陈设计,正是在这期间,他接触到了插花。
“目前这个现象很奇怪,但是又很普遍。大家都在谈传统文化,但都是大帽子,很少有深入到原典中去讨论问题的。往往都是这儿抄一句,那儿抄一句,断章取义的臆说,甚至是野狐禅。回不到原典,就根本不可能有深入研究。”
与大多数插花人经历不同,徐文治并没有从插花这一行为的趣味性入手,而是先回到了传统当中,追本溯源。所以在动手插花之前,他早已把古今中外有关插花的书都翻遍了。
从北宋陶榖的《清异录》追溯到唐代罗虬的《花九锡》;从北宋温革的《分门琐碎录》、林洪的《山家清事》,到南宋周密的《癸辛杂识》、《武林旧事》;从金润的《瓶花谱》、张谦德的《瓶花谱》以及袁宏道的《瓶史》、屠本畯的《瓶史索隐》,到清代陈淏的《花镜》。
从日本永井宗圭先生的《茶席之花》,川濑敏郎的《一日一花》、《四季花传书》,有吉桂舟的《插花册子》,细川润次郎的《瓶花插法》,再到民国时期程世抚先生的《瓶花艺术》。
徐文治瓶花工作室一角
徐文治在这些故纸堆中按图索骥,最终把“中国瓶花”艺术给挖了出来。
有人曾指责徐文治只会说别人的话。但在徐文治看来,研究中国传统插花,不搞清楚古人说的话,那就不可能说清楚瓶花是什么。“引经据典,说的都是别人的话”,这才是当下我们要努力去做的,而不是根据自己想当然的理解去意淫。
正如日本文化大家白洲正子谈信乐陶器时说:“现代诸事流行独创,如果说现代的地基是过去,那么只有先抓住旧的美感,才能看清新东西,大家都忘了这个自明之理。也许不是忘记,而是害怕回顾。但是,不具备背负传统前行的勇气,创造新事物的力量又从何谈起?
中国插花亦然。
综观日本花道、台湾中华花艺和方兴未艾的大陆插花,徐文治发现,中国的“瓶花”有着比花道、花艺更加深厚的文化内涵。
什么是中国插花?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问题,想必没有多少人真正想过,因为它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有些距离。
一部分插花爱好者或许会脱口而出“三大主枝、直立式、倾斜式、下垂式”等诸多概念。这些技法固然没错,但在徐文治的眼中,它们和中国插花没有关系。
在一千年的历史传承中,自宋朝开始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传统插花一直约定俗成地总称“瓶花”。
徐文治发现“瓶花”这个概念在北宋时就有了。北宋的诗词里处处可见瓶花的身影。如“阶草侵润窗,瓶花落砚香”、“杯酒常妨饭,瓶花亦费钱”、“惜春只怕春归去,多插瓶花在处安”。
然而,宋朝并不是我们想当然的中国传统插花的顶峰,真正的高峰出现在晚明时期。
明代出现了三篇著名的瓶花理论著作,分别是佚名的《瓶花三说》、张谦德《瓶花谱》、以及袁宏道《瓶史》。这三部作品将“中国瓶花”的理念进一步深化——瓶花,是每个人内心深处对植物,对环境的理解呈现出来的艺术。
就像中国的古琴、昆曲、书画、诗词,首先是我们自己的感动,是我们内心情感的抒发。所以,中国插花不是“花艺”、不是“花道”,不是“炫技”,而是真正回到人与草木本身的交流中所做的艺术呈现。
说到花,总要提及日本花道,很多人认为它和中国瓶花一脉相承。但真是这样吗?
简单来说,日本花道是由日本皇室派到中国学习中国文化的遣隋使、遣唐使,从中国学习佛教文化中的佛前供花形式发展来的。至今被誉为日本花道鼻祖的池坊花道已有五百多年了。
而中国的插花,从历史发展脉络来看,就是中国人的生活日常。它是我们爱花、护花的心意,也寄托着人们念念不忘的山水之乐。回归到它最重要的目的上,就是美化环境。
日本“未生流笹冈”家元笹冈隆甫在《花道》一书中说:“花道入门最初学习的是“型’,即前人总结的花艺设计图。按照设计图组合排列的话,任何人都能做出美丽的插花作品。”所以常常看到,日本人插花会到尺子去计算枝材之间、枝材和花器之间的比例、角度等。
与重“构型”的日本花道不同,中国文化的特质是内心情感的抒发,瓶花亦如是。
徐文治说:“日本人的插花是通过枝条模仿大自然,模仿出来就成了定式,忘了大自然是什么样子。而中国人对大自然的认识是天人合一。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师法大自然,取法自然,从内心出发”。
所以,中国人的艺术创作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插花艺术,也是这一转化过程的转化。
因此,中国的插花不是在表演“技”法,而是中国人把一段枝子、一截枯木、三两野花与一只花瓶、一份心情、一处环境糅合在一起,所呈现出来的艺术,是我们与其交流的全过程,是我们个人的情感、思绪、心志与审美素养的外化。
所以,你很难从徐文治口中,听到关于花材高下、花器雅俗的见地。插花可以是华贵的牡丹,上好的青铜,也可以是路边的野花、环卫工人修剪下来的树枝,以及随处可见的矿泉水瓶、酒瓶、咖啡杯。即便是这些日常普通的花材器具,也一样能插出好的作品。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态、审美和修养的提升。
看徐文治插花,无论花材还是器皿,常常是手里拿到什么插什么,有古朴的、清雅的、奇峻的,也有孤寒的、隐逸的、朴素的,或表意或表相,不拘一格。
一束花材,只见在他手中,端详须臾,果敢决定,果断下刀,这看似简单,其实是胸中有丘壑,才能下手有如神助。而长期浸淫在传统书画之中,让徐文治的作品多有高古奇逸之美。
徐文治认为中国瓶花的最高境界是“插花如画”,好花如好画一样,都要遵循“气韵生动”的美学原则。
于绘画而言,不管是用毛笔画,还是用手指头画、用刷子刷,无论是画动物,还是人,都不重要。首先要让看画的人觉得是活的,虽然是画在纸上,但要跟我们在园子里碰到的一样生动有趣。
绘画如此,插花亦如此。能否把两种花材,甚至五种、十种,插出来自然生命力的感觉,同时还能表现出趣味,将花的神韵描绘出来。这就需要我们把所有东西揉在一起,从环境,从趣味,从花草的自然状态,从它更高的审美标准,一次完成,因为瓶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于绘画来说,某一段用笔再好,整个画面达不到“气韵生动”,就是死的。同理,插花中某一段枝子插得再好也没用,因为整件作品要气韵生动才行。
明代袁宏道在《瓶史·宜称》中提到:“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
意思是说,插作瓶花,不可插得太繁杂,也不宜过于稀疏、瘦弱。使用花材至多不过两三种,花枝配置要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就像绘画中精彩的构图布局那样,才得妙趣。
至于花材布局,并没有一定的次序,而是追求意蕴姿态合乎天然之趣,就像苏东坡的文章,随意断续;李太白的诗句,不受对仗形式的限制,自然挥洒。
张谦德在《瓶花谱·折枝》一节也说:“凡折花须择枝,或上葺下瘦;或左高右低;......取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态,全得画家折枝之景象,方有天趣。”
意思是说:“一般折取花枝必须选择适宜的枝条,或选上部花繁叶茂,下部枝叶疏瘦者;或选左边高耸、右边低下,也可选右边高耸、左边底下者;……追求花枝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自具有神妙的意趣姿态,完全展现出画家笔下所绘折枝花的形态和韵致,才有天然的意趣。
徐文治在苏州博物馆的插花作品
一直以来,中国瓶花审美始终追求“像自然长成的样子”,插出来的花就要像在原野上生长的一样,充满生机活力。所以,在实际插花过程中,徐文治总是强调“剪下的枝条与花朵,应该映现出它与环境抗争生长时活泼与美的姿态,它应当具有生命的感动”。
而一瓶有生命力的插花,应该是彼此之间有“生成感”。不同品种的花和枝叶相连相倚,就变成了你是我的叶,我是你的花。荆棘、野枝、鲜花相遇一瓶,犹如山林间,一片杂树丛中冒出娇妍的生命,似乎还能听到旁边有山涧流水,如诗如画。
研究中国瓶花,没有再比徐文治更合适的人了。瓶花不是匠人“但手熟耳”的功夫,而是沉下心来,进入到瓶花背后的文化,经年累月地学习理解,既追本溯源也同时与当下生活相结合,这样才能真正地读懂瓶花,读懂中国插花。
如果说中国插花所包容的是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文人雅士的风骨,那么徐文治正是借由瓶花作为载体,讲述着这一重内涵。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经历,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质地。扎实的中文专业背景,多年的书画研究积累,让徐文治深刻意识到中国传统精神在生活中的价值。
当他离开媒体,与瓶花结缘,又耗费数年研究典籍,告诉人们“文化鸡汤”的浓烟背后,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什么。在这个需要快速消化各类信息的时代,就算是用一枝花,也要讲好真正的中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