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为人谦虚谨慎,平易近人。他对艺术创造的途径,是在深厚的传统基础上勇于革新。他的第一个教师朱先生,教他《二进宫》里四句老腔,教了多时,还不能上口。朱老师认为他不是戏料,就说:“祖师爷没给你饭吃!”赌气不教了。梅先生常说:“若不挨这顿骂,还不懂得发愤苦学哩!”
事实说明,他的成就并非偶然,证实了天才出于勤奋,聪明人不肯苦干,终于无所建树的道理,梅先生的嗓音甜润清脆,扮相秀美。得良师吴菱仙严格传授,要求出字、收音、气口合格,还有唱时“口型”要美。所以梅先生的唱法讲究,不但字正腔圆,而且吐字清楚,段落分明,唱的时候,没有摇头、咧嘴、跑眉毛的艺病。看来启蒙老师关系到演员的一生。
他又从秦稚芬、胡二庚学花旦戏,坚持练工,甚至“跐跷”在冰上打“把子”锻炼腰腿。这对演青衣戏也能改变旧观,不再是传统抱肚子傻唱的青衣了,并为演闺门旦、刀马旦打下了基础。
在梅雨田老先生的伴奏下,梅先生演出《玉堂春》得到了观众的好评。这是他一生的转折点,鼓舞了他对事业的积极性。那时,他才十七岁,于是向王瑶卿学《汾河湾》、《虹霓关》,向路三宝学《贵妃醉酒》,请钱金福教把子,向乔蕙兰、丁兰荪学昆曲,并请陈德霖教《昭君出塞》、《游园惊梦》、《断桥》的身段。
梅兰芳、言慧珠之《游园惊梦》
在辛亥革命浪潮的影响下,他积极从事改革戏剧,编演了针对社会现象的时装戏,如《一缕麻》等,反对包办婚姻、破除迷信、揭露官场黑暗的不少剧目,大量演出昆曲,提高了表演艺术,还创造了几出舞台上从未出现过的古装戏。第一出是神话剧《嫦娥奔月》,紧接着搬演《红楼》故事,演出《黛玉葬花》、《俊袭人》、《千金一笑》、《晴雯撕扇》,佛教故事《天女散花》。红遍京、津、沪各地,争相仿效,蔚然成风。他第一次出国到日本演出《天女散花》,演出以后,日本戏剧界也仿效此剧,称为“梅舞”。
一九一三年,梅先生从上海载誉回京后,受到上海新型的弧形舞台以及明亮灯光的影响,他改进了舞台美术,加强了灯光照明,面部化妆也起了变化,浓妆淡抹,加重黑彩描画眉眼部分,配合吊额涂唇,人物造型更加精神了。同时,常与诗人、画家聚会,开始学习书画,钻研历史人物。
梅先生与杨小楼先生合组“崇林社”,编演了历史剧《霸王别姬》。他根据司马迁的《项羽本纪》,参考明代传奇《千金记》,小说《西汉演义》,在朋友的帮助下,把连演两天的戏缩短为一天演完。他俩合演的《霸王别姬》,博得观众的好评。梅先生认为虞姬不宜唱“慢板”,因为当时被困垓下,霸王出战未归,军情紧急,她的心绪不宁,因而改唱“摇板”,“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更适合剧本规定的情景。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关于头饰及服装方面,力求符合历史面貌。根据《无双谱》虞姬画像,头上戴如意冠,头场穿浅黄色绣团凤帔,百褶绣花裙,换妆后,身披绣花斗篷,内穿改良宫装,腰佩宝剑。之后,又做了修改,在团凤浅黄色帔上缀卍字图案玫红小广片。绚丽多彩的服饰,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小开门”曲牌中登场,亮相雍容华贵而又庄严肃穆。他还用鱼鳞甲代替了改良宫装。这种别出心裁的服装设计,与霸王扎靠的扮相,十分融洽,半戎装打扮的虞姬,英姿飒爽,庄重典雅,显示她长期过着军营生活,体现了“生长深闺,幼娴书剑”的精神面貌。
一九五七年春,我和华慧麟每夜去护国寺一号听课,慧姐是王瑶卿先生的学生,又是梅门弟子,当时在中国戏曲学校任教。我们一边学一边看戏。梅先生演出的《霸王别姬》,表现的虞姬性格温柔善良,机智沉着。他以含蓄的眼神,微笑的姿态来表演这个人物。她强颜欢笑,宽慰丈夫,但背转身面对观众时则眉头微蹙,摊手摇头,表明她内心的悲观情绪。
“巡营”一场,抒情的“南梆子”曲调,有一句唱词:“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用高亢的唱腔,同时,转一个身扯着斗篷底襟亮相(这个身段是抗战胜利后,重登舞台时修改的)。每逢演到此处,必有掌声。这里突出一个“愁”字,大声疾呼地把压在心底的愁思抒发出来,所以得到观众的共鸣。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舞剑这场戏,采用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如果没有这段穿插,观众就会感到低沉枯燥。通过这些表演手段,绘声绘色地反映了英雄与美人生离死别的情景。当霸王预料大势去矣,掷杯不饮,念诗起舞时,虞姬提出歌舞一回以解烦闷,并向前施礼念:“妾妃献丑了”,这里的“了”字尾音拖长颤动,带着凄凉的微笑,她站起身来眼睛紧盯住霸王向前走三步,霸王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三步,随后,霸王逼视前行三步,虞姬往后闪身,他们四目相视,随着打击乐“长锤”的节奏进退。
这时,虞姬面部表情深刻,如悲似喜,复杂交织。她用的是打手势的“潜台词”:我去换妆,你喝酒吧!勉强地一笑,转身掩面而下。霸王背向观众,他盔头上的绒球颤动着,显示英雄末路,满怀悲怆的心情。
虞姬脱去斗篷,抱剑登场。她的情绪低落,慢“长锤”结合沉重的心情,稍一停顿的亮相,表现了无精打彩。然后继续前行,无限深情地偷觑坐着的霸王,“圆场”起“夺头”(唱二六)开始边唱边舞。由堂鼓、撞钟、九音锣、弦乐伴奏“夜深沉”曲牌,配合舞剑。音乐是为梅先生伴奏的琴师茹莱卿设计的。梅派舞剑的艺术构思,大半是紧密配合音乐形象而创造的。
梅先生创造的剑舞,吸取了武术太极剑里的东西,只取其形,不取其劲。因为练太极剑要气沉丹田,心无杂念,动作保持缓慢节奏,目的是养生防身;戏曲里的舞剑,根据人物性格,动作的迟疾顿挫,要与唱腔、曲牌互相配合。身段要刚柔相济,进退有度,目的是美化舞蹈,“亮相”要准确、有线条美。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的场子是梅先生叫李春林先生说的。梅先生给我们教舞剑,他说:“霸王知道救兵不到,大势去矣,虞姬准备死以报知己。在顷刻即将永别时舞剑,神情要严肃,亮相时眼神坚定。”说着站起来做示范动作。
他说:“腰与腿的功底很重要,必须锻炼腰部灵活柔软,掌握两腿的虚实,能够调节重心,是做身段关键的一环。脚底下也很重要,要步法经济。”他一边哼着:“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说:“这句的身段,我自己觉得满意,它能表达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把江山破’了的意境。”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唱到“把江”,同时双剑搭上十字,踏步、拧腰、侧转身子,从身左朝前一刺,立即往回一拉,用软“鹞子翻身”的劲儿旋转身子,把双剑从身右扎出去,再往回收,然后横迈一步,接唱“山破”,重复一遍使用以上的身段动作。当把剑向前一刺的时候,用严峻的眼神,顺着剑尖往前方刷地一瞥,刺四下,看四眼,从“小边”横步走到“大边”(下场门是“大边”,上场门是“小边”),动作简练而有层次,有变化,又具备线条美。从眼神和“刺”的动作来说明群雄并起,反抗暴君。
还有,“成败兴亡一刹那”唱腔里的动作是左右“跨虎”两个亮相,起“云手”转身,以及蜻蜒点水般地轻盈“一亮”,动作要脆、美,它寓意着地覆天翻,成败兴亡的一瞬间。梅先生说:“这句台词经过修改,原词是“富贵穷通一刹那”,一九五五年拍摄电影时,导演吴祖光认为,楚、汉相争的局面,已经不是富贵穷通的个人得失所能概括,他主张改为“成败兴亡一刹那”,我立刻同意他的修改,口里哼了几遍找准读音,以后在录音时就这样唱了。”
梅先生坐在沙发里说:“你们舞剑的姿势对了,部位还不太准确。记住了,以舞台为中心,画一个四方块的‘米’字,划分左右,前后四个犄角,就能够把这套剑舞得快而不乱,慢而不坠地顺序进行,曲折迂回不出圈儿,台上亮相也有准地方了。”
《霸王别姬》是梅先生所编历史剧中,最接近历史原貌的一出。他选了垓下被围、乌江自刎一节故事,表现霸王的有勇无谋,刚愎自用,不能知人,专持武力,导致国破身亡的惨痛教训,意在引起后来者的警戒。同时,塑造了洞察时局,颇有远见的虞姬形象。后面,用一首历代传颂的名歌:“力拔山兮气盖世”,突出表现了英雄、美人、名马,把观众带到两千年前古战场的诗情画意中,既丰富了历史知识,又得到艺术享受。此剧历久不衰。为观众喜爱的另一原因,是经过杨小楼、梅兰芳两位大师精心设计、不断修改,在舞台上塑造了令人可信的历史人物的典型形象。编历史剧必须实事求是,精雕细刻才能站住脚,粗制滥造,掉似轻心,结果是“可怜无益费功夫”。
梅兰芳、刘连荣之《霸王别姬》
梅先生对戏剧改革的方法,是在继承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去芜存菁,不断改进的。在创造《嫦娥奔月》时,他和周围的朋友,绞尽脑汁,想尽量搞得完美无缺,与《天女散花》比较,在服装、化妆、舞蹈方面,都有很大的提高。又如《别姬》的“夜深沉”曲牌和剑舞有两套,起初重复繁琐,以后逐渐改革,由多到少,由粗到精,成为定型。这是艺术创造的规律,犹如生活中,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盲目跳跃是必然跌跤的。
梅先生创造的大型历史歌舞剧《西施》、诗剧《洛神》、悲剧《生死恨》以及喜剧《凤还巢》等,在唱腔、音乐、表演、服装、舞台美术各个方面,都给人以清新瑰丽的感觉,就证实了他的创作方法是步步升华,光景常新的。他在祖国和世界艺术领域里作出了贡献。我写此文的目的,一是纪念梅先生,二是对戏曲工作者贡一得之愚,希望从他走过的里程上得到启发,创造出为人民喜爱而能润泽心灵的艺术形象。
(《身段谱口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