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荐:《一个人的“文艺复兴”》作者:白先勇。搜索书名开始观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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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后记 闻弦歌而知雅意:从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开始的文艺复兴
这一“闲笔”,牵出多少千古心事!闻弦歌而感慨缠绵,而如醉如痴,而心痛神驰,林黛玉也可谓善知音乐者,不过,她倒没有政治的敏感,也不关心文化的使命,但她听出了随着笛声歌声婉转起伏一往情深的生命的律动,听出了汤显祖写于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戏文里所表现的繁华易歇的落寞。这偶尔一“听”,满园春光的美的热闹和寂静,游园人青春的亮丽气息和妙赏自然的态度,浮生如梦,人生无常,时间流逝,青春不再的无奈和苍凉,全都呼之欲出。黛玉听出了从“有”到“无”的无形的变化,更听出了写戏人通过唱戏人“表演”出来的对于这变化不羁的无限天机的爱恋、惋惜、感叹和凭吊,这才是林黛玉所领略到的戏文的真正趣味。汤显祖曾说:“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
这一“闲笔”,又牵出多少千古记忆!是林黛玉对杜丽娘的记忆,曹雪芹对汤显祖的记忆,汤显祖对“天机”从而对描写了“天机”的庄子、列子的记忆,而所谓“天机”,乃是对人与自然的最真实最活泼泼状态的顿悟和审美化的描述,如汤显祖说:“列子庄生,最喜天机。天机者,马之所以千里,而人之所以深深。机深则安,机浅则危,性命之光,相为延息。”
汤显祖断没有料到,《牡丹亭》问世一百五十六年后出现的曹雪芹的这一“闲笔”,竟牵出了三百六十八年后白先勇的《游园惊梦》
白先勇是如何成功地把年轻人带进了昆曲剧场的?仅仅有“让年轻一代分享我们传统中最美的艺术”的理想就够了吗?他依靠什么去劝说这些现代、后现代的年轻人去欣赏和接受这样一个古老的传统艺术?他九岁时在上海美琪大戏院听到的梅兰芳的《游园惊梦》能打动他的心,但能打动这一代年轻人的心吗?VCD里梅兰芳饰演的杜丽娘,俞振飞饰演的柳梦梅,垂垂老矣。他们的昆曲不论多么动听,化妆掩饰不了的老态,只会让年轻人看伤了心。让遗老遗少去自得其乐地欣赏昆曲吧,让懂得昆曲的专家去责备年轻人的耳朵粗糙吧,他们确实喜欢好莱坞电影,喜欢摇滚,喜欢快节奏生活化的连续剧。那又怎么样?
谁又能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古典文学?在中学大学课堂,教文学课的老师们,早已把汤显祖、曹雪芹讲得头头是道,《牡丹亭》、《红楼梦》的故事“老掉牙”了,谁不耳熟能详?白先勇试图用年轻人所陌生而轻视的昆曲所讲述的“老掉牙”的“浪漫故事”来吸引年轻人回到剧场,静静地欣赏昆曲,简直是天方夜谭。文化部领导下的多少昆剧团,这么多年做了多少工作都做不到的事情,白先勇如何做到!
很奇怪,白先勇做到了!但这也不奇怪,因为白先勇复兴昆曲,犹如言偃治武城,怀抱有大的文化使命,其目的都在使弦歌之声,达于四境。他率领大陆、台湾、香港最优秀的专业人才精心打造出来的“正宗、正统、正派”的青春版《牡丹亭》,就是实现他的理想的最佳途径。杜丽娘为了梦中的柳梦梅一往情深的古老的浪漫故事,正是靠了优美绝伦的昆曲,把大学里的年轻人吸引到剧场来足足坐了无怨无悔的三个晚上九个小时!人们在青春版《牡丹亭》里遭遇昆曲,遭遇汤显祖四百多年前所描写的“为情所苦”的浩叹。不可思议的是,青春版《牡丹亭》竟在年轻人当中成为一种流行时尚。也许,他们如当年娄江女俞二娘一样,“闻弦歌而知雅意”,幽思苦韵,为之情伤:“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汤显祖《哭娄江女子二首》之一),也许,他们只是在追赶时尚,对于昆曲和《牡丹亭》,竟都莫知所云,如汤显祖当年所感慨的那样:“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汤显祖《七夕醉答君东》)但是假如一部经典能成为“时尚”,犹如历史学家陈寅恪的著作竟能流行一时,对“经典”的真实意义,究竟真知道,还是不知道,似乎又不是太重要了。
这或许真的会像歌剧《猫》那样成为一种流行的时尚,但其意义远非“时尚”所能概括。白先勇多次在关于青春版《牡丹亭》的演说中,提到他的“人文教育”的理念。事实上,我更倾向于把青春版《牡丹亭》看作他和他的团队的一次“文艺复兴”之旅。这是带有文化使命感的漫长的旅途。对白先勇来讲,也许早在他六十年代创办《现代文学》时期就开始了。只不过那时候,白先勇和那些大学才子们更乐于引进西方的圣火,驱赶冷战时代的寒意、黑暗和他们内心的寂寞,因而反传统的“现代主义”会成为那一代人思想和艺术的启蒙。但即使在六、七十年代创作的高峰期,白先勇的作品都一直保持着与中国传统艺术的内在呼应,即使是最现代的“意识流”技巧的运用,所呈现的都是最道地的现代中国人的经验;而现在,当全球化迎来的以西方为标准的现代社会日益显现出它的弊端时,重新回到中国古典文化的世界去寻找新的当代文化赖以更新的资源,就成了几乎是所有有识之士的选择。在这一点上,白先勇又走在前列,他与众不同的地方,还在于他的“文艺复兴”的理念,不仅仅是理论的论述和“呼吁”,更重要的是具体的“复兴”的实践。
文化复兴或文艺复兴,从“五四”以来就成为知识者最关心的现代问题之一。“五四”知识者用以复兴中国文化的方式,不是“继承”和“发展”的方式,而是“断裂”和“引进”的方式:即截断我们固有的人文传统,而从异域输入有活力的“异质”的文化。然而,经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实践,我们终于发现,西方的东西虽然是可爱可学的“时尚”,却随时流转变化,始终未能转化为中国民间的“习俗”,并成为知识者新的“思想传统”。因此,所谓“文艺复兴”,不再可能是亦步亦趋地复兴西方的文艺和文化,而应是重新认识、反省、批判性地复兴内在于我们血肉的文化与文艺传统。
从戏剧入手,是文艺复兴的有效手段。西欧历史上的文艺复兴,何尝不是凭借戏剧的力量使文艺复兴的重要理念深入民间?白先勇如子游一样,志在“礼乐”大道,却从小处入手。子游治武城,白先勇打造青春版《牡丹亭》,手法不同,目标一致,都是以“现代”再造“古典”,以弦歌之声,再现“生命之光”。让“昆曲”这样的精致艺术重新陶冶被西方“物化”价值观弄得日益粗糙的心灵,是白先勇追求的目标。昆剧青春版《牡丹亭》超乎“时尚”的意义就在这里。
从演出的效果看,青春版《牡丹亭》成功刷新了我们对中国传统思想与艺术的认识。其价值至少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