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1月14日在艺委会上的讲话)
本人对昆剧完全是外行,只作为一个外行观众来谈谈。结合方才听到俞振飞先生的讲话,想起几个问题。
第一是定谱的问题。程砚秋在很早以前到欧洲等地去,回来有一个报告,谈到中国戏应该定谱,因为欧洲的戏都有定谱。但是,他自己也没有定过,后来也一直没有实践。因为他的腔调也经常的改变,同时演旦角戏的,除了学程的和程的学生以外,也都不唱程腔。
所以在京戏里要找一个戏,定谱、定腔、定调就很难,首先程派和梅派唱法不同。程派的腔,梅派就不唱;同时京戏的调子高低,又是以演员嗓音的好坏为标准,嗓子好就唱得高,嗓子不好就唱得低;腔调也有时唱得多,有时唱得少,要看演员的兴趣。
程砚秋便装照片
越剧也是这样,譬如《梁山伯与祝英台》,要定谱时,究竟根据谁的腔调?根据傅全香的腔定出来,袁雪芬就不会唱,戚雅仙也不会唱。所以京戏同其他地方戏都没有定谱,只有昆腔有定谱,这是它的一个大特点,好处是人人都能唱。这样,它才能留传到今天,否则恐怕不会有这样长的历史。
但是昆腔虽然有定谱,而其中也还有些巧妙运用,各人不同的,单单照谱唱,尽管一板不错,可以完全没有感情。而且语言对于曲谱有很大的影响,同样一个谱,南北昆的唱法就两样。同样的“山坡羊”、“红衲袄”,到了各地的昆剧里,如川昆、湘昆、滇昆、粤昆,也许基本上是相同的,但是不同的地方变化就很大。由于各地语音的不同,造成了音节长短,音的轻重不同,再加上演员对于唱词理解有所创造,就造成了现在各地不同的腔调。我们如果把各地昆剧不同的腔调找来,研究出其所以然的关系,对我们是有很大好处的。
关于南北昆在艺术方面交流相互补充学习的问题。昆腔的发展,时间很长,地域很宽,明清两代政权所到的地方,都有昆剧。这些昆剧一面保存它自己的特点,一面又与地方戏相结合;一面影响地方戏,一面又受到地方戏的影响,在表演和剧情方面都有了变化。
譬如川剧的《秋江》,由于昆剧与四川人民的智慧相结合,就丰富了《玉簪记》。自然这是高腔,但是高腔也是由昆曲来的。我们今天在外交上提出来求同存异,给我们带来很多好处,在戏曲上,这种方法也可以用,求同就是今天南北昆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存异就是南北昆不同的地方也可以存在,但是也要相互补充,互相丰富。北方武戏多,南方的文戏多,像《单刀会》,南方可以向北方学习,北方有些戏没有南方细致的,也可以向南方学习。这一次的会演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罗列家当而已,目的还是要使昆剧从衰落到中兴,而且要使这个四五百年的剧种能帮助新兴的剧种得到发展。要昆剧作到一个最长远的剧种,就要首先使它自已得到提高和改进。
俞振飞、言慧珠之《琴挑》
我们现在的新文艺工作者,对于与昆剧合作,有的人还在观望,认为昆剧就要寿终正寝了。这是不对的,大家要相信它可以用新的姿态来为人民服务,不过要灌输新的血液,这就希望新文艺工作者的合作。新文艺工作者,不要再保留了,大家来参加昆剧的改革工作吧。
提到戏改,就会有人联想到不论什么戏,拉过来都改一下子,不改就不过瘾。我们现在不是这个样子,而且有些戏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改。周扬同志在这次剧目会议里说过,我们站在传统的面前要谦逊,“八大”文件的决议方面对文艺也有一条,提到如何谨慎地对待民族遗产问题。我们如果采取这个态度就不会有错了。另外我们搞昆曲的人对昆剧也要有明确的态度,如果要使它中兴,就非要以科学的态度加以整理,吸收新成分不可。它不是固定不能动的东西,要是坚持不许人动,对新文艺工作者的态度生硬,就不对了。新文艺工作者本来受过批评,不敢来,那样一来就更不敢来了。这对于剧种的发展,是有影响的。我们现在的《十五贯》,就是因为得到新文艺工作者的合作,扬弃了落后的东西,才得到了发展。
另外,谈到发展,是不是每一个戏都要改一下呢?也不是的。现在的《十五贯》是经过再三研究,采取郑重态度,才改成为今天的样子。我们要学习周口店那些考古学家对待古物的细致态度。当他们发现某个北京人头骨上落掉了一个小小的牙齿,这些同志把这头骨附近的一堆泥土,细心地用筛子一筛一筛地筛,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一个牙齿筛出来。我们现在向传统里找好东西也是这样,过去好的东西总是和不好的东西纠缠在一起,需要很大的耐性和细心才能够把好的找出来。
周传瑛、王传淞之《十五贯》
我们现在学习过去的遗产,不能囫囵吞枣,要批评而继承的。从党号召尊重传统以来,有人就误解为过去的都是好的,于是连过去的《杀子报》也演出来了。这些戏从前文化部都禁止过,有人说现在剧目解放了,以前禁止的也可以上演了。不错,七年来,大家觉悟的程度提高了,有些戏开放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是否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呢?我觉得那也是不负责任的态度。真正有毒素的东西还是不应该给人民吃的。人民的觉悟是应予肯定的,但是也不能过于乐观,随便什么东西,不管好的坏的全给人民。那一来有一部分人也还会受到不良的影响,小的时候在湖南看过坏的京戏如《珍珠衫》、《杀子报》等,其中很有些无聊的表演,现在还有很深的印象。所以有些剧目还要抓紧,但也不要抓死,要适当的放松,要适当的开闸放水,而不是让洪水泛滥。我们是百家争鸣,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在社会主义建设下的百家争鸣。
同志们座谈的记录中,对于《刺虎》,建议把它的优美艺术移到其他戏里,对这个戏割爱,这是对的。任何戏总有肯定哪些,批判哪些,歌颂什么,谴责什么。《刺虎》的技术很好,好的技术与不好的政治相配合,是会更加强不好的政治宣传的。
梅兰芳在美国演出《刺虎》
前天晚上看盖叫天先生的《恶虎村》,我觉得这戏就还可以存在,因为它还是批判黄天霸,而不是歌颂黄天霸,盖叫天先生在这一点上就演得很好,他对于黄天霸就是批判的态度。有些剧团同志没有注意这个问题,譬如说黄天霸一班人的脸谱,据盖老先生说,过去有正三块瓦的,也有完全净脸的,但是现在有些剧团则完全成了妖怪一样,恶形恶状,这就不是批判的态度了。
五百年来,各个剧种,各个作家,有许多很好的创作,只要我们稍加洗练,就可以成为好东西。不过我们今天是否都照原本原封不动地演出呢?譬如《长生殿》上下两本五十折,过去全部要演好几天,今天是不是都要演呢?我们只要有条件,有工夫,完全可以全部上演,美国有的戏还可以演个把礼拜呢。但是我们要考虑,过去农业社会和今天的工业社会不同,要今天群众耐性地从头到尾看完,是不可能的。我们演戏也要有群众观点,譬如德国的《浮士德》就很少有上下本全演的。《长生殿》上下两本,将来我们如果有条件,尽可以演全,但那是演给研究家看的。一般的演出,可以采取集萃的办法,它可以把主题更突出,精彩的地方更发展。同时《长生殿》里也还有些是不好的,前次昆苏剧团的演出,已经加以剪裁,但有些地方还可以再剪裁一下。这就是说我们今后工作有两方面,一方面非常耐性地把剧本复原,演全本,演给研究家,是研究的态度;一方面对群众要有群众观点,可以演集萃的戏。
至于不好的本戏里,有单折戏是好的,那就可以只演单折,不必复原了。
俞振飞、沈元豫之《长生殿》
这样一来,和新文艺工作者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
关于新音乐工作者如何对待演员问题。目前合作中最不愉快的问题,就是新音乐工作者,要求演员服从他的指挥。过去舞台上是打鼓的看演员的动作,现在是大家看新音乐工作者指挥棒,弄得演员上台要提心吊胆的。过去演员嗓子在家可以多唱,嗓子不在家可以少唱,嗓子好可以唱得高,嗓子不好可以唱得低,现在是毫无办法,演员不能有自己的创造。这是把欧洲歌剧的帽子勉强套在我们的戏曲上了。欧洲的歌剧(Opera)是一切只是唱,演员以声乐家的身份出现,他们既不注重表演,更不会翻跟斗,我们的戏曲里音乐不是一切,我们的演员是科班出身,有许多不懂五线谱,有的还不懂工尺谱,他们不是音乐学院出身的学生。所以欧洲歌剧用五线谱定谱没有问题,我们一定谱、定调、定腔,有人说就完全把他们定死了。这个问题现在普遍存在,有人提出现在“百家争鸣”,他们提出来“哀鸣”。这是值得注意的。
再说到定谱、定调、定腔,昆剧和欧洲歌剧倒相似,但是我们对于谱,要找它的多样性,同一牌子也还可以有不同的感情,这就要看词句。昆剧的意思,我们有时候都不懂,演员有师承的就唱得好,否则就要看自己的揣摩,所以演员的文学修养是很重要的,他要知道所唱的是什么东西,才能够唱出感情来。另外,同一个谱,在各地的昆戏里也不同,我们可以都找来研究一下。将来在中国戏曲研究院里,可以设立昆剧部和京剧部等科学研究的机构,昆剧部可以把全国的昆剧当作整体来研究,不分高阳、昆山,通过各地方的昆剧来丰富自己。
在昆剧里,朱传茗先生说过,同一“山坡羊”曲子,可以表示悲哀,也可以表示快乐,一个“满江红”曲子,可以什么感情都有。京剧也是这样,譬如四平调,喜剧的《戏凤》可以用,悲剧的《问樵闹府》也可以用,这在任何国家的乐谱里都没有,因此有人说我们的音乐落后,有点原始性。但是我们演员的伟大就在此处。他加进去自己所创造的东西,加进去感情,从而丰富了它。昆剧之所以能够改革,就在它可以创造新的东西,它究竟是填词,谱是跟着词走,谱的本身不是最高的目的。譬如过去的《义勇军进行曲》,就有很多人用它填词,甚至于有许多极不相干的东西也用了它。
赵培鑫、戎伯铭之《戏凤》
不过昆曲固然可以随便填,也可以随便造,但是要看怎么造。王泊生造了许多新昆曲,就是胆大妄为,而李荣圻把原来曲子改造一下,就改得很好。两者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你有没有掌握技术。要改,就要先掌握了技术,要先钻进去。有人怕钻进去就给旧的迷住了,钻进去钻不出来,是不懂得毛主席的话。毛主席教我们推陈出新,现在是推翻有余,而推进不足,我们现在应该说把昆腔推进到个新的阶段,而不要说创造新歌剧,那样一来就容易和旧的脱节了。对过去的东西,如果是浅尝辄止,那是猎奇家的态度,我们今天是要求音乐家真的钻进去,钻进去才能推陈出新。
我们的戏曲是否不科学呢?从前有人说旧中医是不科学的,我看真正能医好病,就是科学的,旧中医能医好病,因此有它科学的一面,我们的戏曲也是一样。
我们现在有了幻灯机(字幕),有了麦克风,这些东西帮助了我们,同时也害了我们,有些广东演员对于练音现在就没功夫,全靠扩音机。过去的演员,正像俞振飞先生所说的,一切都带在他的身上,用一句不大妥当的话,就是万物俱备于我,演员的声音经过训练,大寒大雪都能应付,是不靠扩音机的,今天我们同样的也不要靠它。另外,我们的舞台语言,现在也不大讲究字句清楚了,要靠幻灯机,我们今天也不要靠它,靠幻灯机也是一条死路。
我们现在的戏曲是百花齐放,正如同我们现在各地的地方语言也还是被保存的一样。当然过于令人听不懂的语言,也要被淘汰的,我们有国语或者普通话作共同语,但是各种地方语也不是就取消了。正如同日本有东京语作为共同语,而小地方还保持自己的语言;苏联有俄文作为共同语,而乌克兰等地方还有自己的语言一样。说消灭地方语是错误的,说消灭地方戏也是同样的错误。我们的百花齐放还是永久的。为了做到这一点,就希望大家努力。
方才也谈到引子的问题,我们现在常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斯坦尼说任何的东西都要有目的性,我们这一次艺委会的记录里,也有人提出表演上是不是可以有空白点,上下场是不是有目的。有人以为要把戏剧改为现实主义的东西,这些一概不要。这个问题提出来,大家也可以研究研究。
我这次到山东,看了很多的戏,只有开关幕,没有上下场,甚至《水帘洞》的孙悟空,都是一开幕就在台上,觉得很不习惯。周贻白、欧阳予倩先生最近都要谈这个问题,大家也可以考虑考虑在戏剧里有引子,它是笼罩全局,把观众引入到戏剧里面去的,戏剧是允许有这种方式的。
郭沫若先生的《屈原》,由马思聪先生配曲,前面有前奏曲,前奏曲就是引子。当时周总理看了这个戏说,这个前奏曲把我们引到哪里去呢?引到现代世界来了。这可能是由于马先生对我们两千年过去的历史还不太熟悉的缘故,但是马先生还是肯定引子的。前奏曲或者引子可以暗示后面是悲剧或者喜剧的气氛。下场诗是概括的,也代表作者对这一段戏的第三者的批评。我们不能把斯坦尼体系硬套在中国戏上,硬要取消引子和下场诗。方才也谈到引子没有伴奏的问题,这一次在四川高腔的讨论中,对于伴奏有很大的争论。有人认为高腔没有伴奏,是它的坏处,有人以为正因为没有伴奏,可以听得更清楚。加上伴奏,不但演员费力,也失掉了原有的传统,所以昆腔的引子,没有伴奏,似乎也应该保存。
关于服装问题,这次看到的也有些和旧日不同的,从前昆剧靠旗是方的,这次也改了三角的了,《六月雪》的刽子手,过去是戴一根翎子的,现在戴两根翎子了。对于刽子手的翎子,欧阳先生和盖老先生都有不同的意见。我曾问过王传淞先生,他说过去戏班因为翎子少,所以才每人戴一根。但盖老则以为本来就应该戴一根的。因为过去刽子手当班的总是头戴一根鸡毛,盖老说,刽子手戴一根翎是表示当班,不是表示他英雄,如果戴双翎,岂不成了吕布了。这个问题虽然小,倒也很有趣,也可以研究一下。
(《昆剧观摩纪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