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飞
首次见潘大师,一路逶逦来到六眼井洋船码头江西省赣剧院。记忆中的赣剧院有周总理题写的招牌,有临街院落,有拾级而上的台阶,有前厅座椅舞台。一旦走过验票关卡,更有丝竹盈耳鼓乐喧天灯光抚慰,顿时将你带入汤显祖潘凤霞童庆礽营造的世界。
映入眼帘者叫人连忙狠掐一记大腿,感觉疼了,才晓得不是在恶梦中。招牌架空了,院落没有了,前厅没有了,座椅没有了,舞台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废墟驱壳,里边摆了些柜台,堆了些货品,幽暗而压抑。空气里散发着怪味儿,叫人窒息。
哦哦,记忆想像当中金碧辉煌的省赣剧院,早已租给某医疗器材公司了。
窝没了,鸟当如何?
之前已然听说,她家四室一厅俨然一座“赣剧博物馆”。当时心里不免就打鼓儿:当一个剧种的博物馆退缩到私人家庭居室之内的时候,多半不是好消息。
期望值一降再降,推门看见眼前光景仍旧痛感自己想像力太贫弱。老式四室一厅加在一块儿不过六七十个平方,东西挺多,显出拥挤逼仄。最赫然显眼者是两座可移式古旧无漆木壳火笼,堪称博物馆藏品的玩艺儿,潘大师童大师两位老人各得其所人手一笼。
那日不过寒露甫过,人穿一件夹衣即可愉快,两座取暖设备突兀间叫人感到冷。
所谓赣剧博物馆,不过是每间居室墙壁和天花板交接处四圈儿悬挂着许多大幅照片,定格着赣剧当年辉煌。当中最醒目当然是毛泽东在庐山看了《游园惊梦》以后接见的照片。当时通过汪东兴传达四字考语曰“秀美娇甜”,让所有江西人感到荣光。
采访之前,我临时抱佛脚从网上看年长影拍的赣剧《还魂记》。泛政治化时代,什么东西都贴上政治标签,哪怕是一出惊艳绝伦的爱情片,电影前头加上这样的字幕:在国民党反动派摧残之下,古老的赣剧已经濒临灭绝……
“我已经二十年没跟观众见面了。”77岁的潘凤霞风韵犹存,她叹了一口气,说。
坐在旁边的87岁童庆礽也依旧矍铄健康思路清晰。
我问:江姐啊西厢记啊全本现在要演,还能演么?
潘答:我还能演,可惜角色凑不齐了。
我觉得纳闷,全国其它地方剧种的代表作,如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黄梅戏《天仙配》,豫剧《花木兰》,昆曲《十五贯》,评剧《花为媒》等,隔三岔五都在各省电视台乃至中央台11套上播映,培育观众族群。这么多年,为何江西以及中央没有一家电视台播映《还魂记》呢?
两位老人沉吟良久,只是摇头。
二见潘大师,已忽忽八年矣。新年的气氛,并不因禁燃爆竹而减弱,空气暖暖的,弥漫着喜庆。老伴童大师已于年前故去,赣剧院要拆迁,潘大师也搬离了原址。
她端坐在沙发里,眼角眯眯弯下来:“你又长高了。”家人说这是她见到家里男孩子的口头禅。她其实并不认得我了。我们扯着闲篇,可她总撞东撞西,完全不搭着话头走,引起驴唇马嘴的笑点。
不知怎么就扯到赣剧,她的情绪一下子正轨了,契着话题,思维缜密。赣剧于她,就象卡槽的唱片,总在那“旋”着。我托着手机播放赣剧江姐的“红梅赞”,她一动不动,盯着前方。播完了,我收起手机,她还静静的,我不忍打断她的思绪。等了许久,她缓过神来,喝了一大口热茶。我说您也唱几句呗,她说我现在不唱,我去玉山唱。玉山县正在建设“潘凤霞艺术馆”,家乡还记着她,那是她这两年最大的寄托。
经不起大家一再撺掇,她嗫嚅着,似乎想开口,大家静候着。她微微张开嘴,继而又耷拉下眼皮:“没有洪琳来拉琴,我不唱。”。我们起哄说,我们哼着过门为您伴奏。一阵赣剧南词的小过门,节骨眼一到,她张嘴一句“耳听得更鼓来山外”,哇,板眼上压得严丝合缝。我们鼓掌。她摇摇头:“好唆好唆!”(南昌话“好差“的意思)。
我提出为她拍照,她执意去阳台,说那里光线好,照得皮肤润。我们打着大光,拍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腾”一下站起来,说站着再拍。她站定了,脸色一正,终日慈爱的老人脸色一正,格外耿介。好,再来几张。她站不住了,腿脚打晃,跌坐在藤椅,放松下来,微微笑起来,很是满意的样子。舞台上红了一辈子,绝不以颓相示人。
要告辞了,她起不来身,只向我们招招手。临出门那一刻,她高声叫道:“下回带洪琳来,他拉琴,我就啥都能唱!”我答应着,转身出门那一刻,还能感到她眼睛投过来的光,我哗一下眼泪憋不住……
三见潘大师,是年盛夏在玉山县,潘凤霞艺术馆隆重开馆。我和童导一同策划了一场“似水流年看遍,氍毹梦圆——纳凉雅集”,就在玉山公园,江西戏曲界顶级老艺术家都到了,大家围桌而坐,共话当年,清唱拿手好戏。大家深情地讲述,倾情地歌唱,好多老艺术家止不住话匣子,时间宝贵,可我们不忍打断他们甜蜜的回忆。赣剧曾经那样辉煌,大家一提到赣剧,脑海中还是第一个涌出“潘凤霞”。潘凤霞,成了赣剧的绝对标识。也仿佛,赣剧成了潘凤霞一个人的赣剧。因为,潘凤霞成就了赣剧一飞冲天,又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赣剧的衰颓。如今的她,虽然年老体弱,依然站在赣剧的最巅峰处,环顾四周,独孤求败。大家都在心中暗誓,要尽最大的力量拉住传统戏曲衰退的脚步。
雅集那晚,潘大师贵气地坐在正中间,一言不发,微笑地听着、看着。好遗憾她体力不支提前退场,但大家意兴高涨唱到深夜不去。日暖风和明媚,更加花草香馨,我感受到大家的感伤,但又真的很甜蜜。因为——
赣剧拥有七代人呢,赣剧不是潘凤霞一个人的赣剧,赣剧是我们大家的赣剧。
还因为——
意义在过程,希望在未来……
四见潘大师,年6月19日,潘大师收徒周晓红拜师仪式。86岁的潘大师,端坐台上依然自信大气,雍容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hold住了全场。在徒弟向老人磕头那一瞬间,我感受到老人的激动,甚至看到了她手的微颤和眼中的泪光,我想起她对赣剧前途的忧心忡忡,她对后辈的殷殷期待,感动莫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当徒弟唱起《游园惊梦.妩媚春光》时,潘大师盯着洪琳老师手里的胡琴一动不动,忽然伸出巴掌带头喝彩,嘉宾们随着熟悉的旋律跟着浅吟低唱,剧场内回荡着一股汹涌的热浪。
潘大师抬头看着正在演唱的徒弟,双目炯炯的期待,喷射出火热的光芒。
拜师仪式快结束了,潘大师忽然大声呐喊:“早点把赣剧院建起来!要振兴赣剧!”连喊了三遍,边喊边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抓住什么,又像要将所有人都揽过来,一齐去奋斗的样子。
生命中与潘大师仅有过的四次相遇,每一次的细节我都深刻脑际,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那么生动感人。我特别想念她!
她一辈子的状态好像坐过山车,时代潮汐时而将她托起时而将她吞没。但一代一代的观众都会被她的唱腔霍然唤起最柔软的心动,在潜意识里畅饮甘洌,他们以为是被杜丽娘感动,其实是在享受美丽哀愁的感伤,这种感伤是坚硬年代的温暖。她替观众发嗲娇嗔巧笑盼兮,便是日常中的虚伪造作也因她的艺术而获得韵致,在倾听中人我错置、释放自己、自我疗救。她的气质因之寥若晨星,后来的旦角,虽不乏精英,仍旧难罕其匹。行年近90岁,她的心,始终被赣剧满满占据着,她再也没有爱过其他。她和老伴童庆礽,将满腔热血投入到了见证他们感情的梨园行业中,一干就是一生。
在生死弥留之际,初夏的阳光洒在她的额头,斑驳的亮光里,她也许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老伴,对方依旧是牡丹亭中那翩翩少年,没有长大,没有变老。而她临去的那一刻,也变成了从前的杜丽娘,这一次,她紧握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一起奔向了阳光里……
(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