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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孤身游海

一直游下去。

高三那年,贾樟柯陪好友到邻班寻仇,他负责站在台前,以目光威慑全场。

然而威慑并不成功,仇家捅伤了好友,医院,血染衬衫。

入夜,贾樟柯骑着单车游荡县城,老城万户掌灯,倦侣归巢,夜色中的少年恐惧、迷惘且孤单。

多年后,他在北京南城湖广会馆,听昆曲《夜奔》,黯然流泪,“逃出去,活下来,这是所有人的故事,我们都奔命于风雪的山道,在黑暗的掩护下落荒而逃。”

他想逃离的地方是老家汾阳。那是藏在山西腹部的小县城,国道穿城而过,阳光耀眼,尘土飞扬。

小城有一条正街,两家工厂,山外的消息久久不来,到处沉淀着封闭的命运。

小时候,他的出口是城墙。爬上城墙远望,群山绵延,曲折公路绕在山间,半天才有一辆红色长途车驶过,最后消失不见。

长大些,他的出口是车站。汾阳不通火车,贾樟柯初中学会骑车后,第一件事便是约同学,骑车到邻县看火车。

少年们骑了三十多里,终于找到一条铁路,大家坐在地上,屏息等待,直到一辆拉煤的火车,轰隆隆驶过,远去的声音恍如召唤。

再后来,他的出口是录像厅里粗糙的屏幕,那里有吴宇森的鸽子,徐克的刀剑,中环的高楼和跑马地的月光。

看久了他摸出规律,只要有南方人拎着黑皮箱从县城长途车站现身,录像厅便会有新片。黑皮箱里装着他对世界的想象。

那些想象蒸腾出少年的江湖。他们在白纸上画油麻地和旺角,模仿电影呼啸街头,无事时,便倚老墙抽公主牌香烟,看风吹电线呼呼作响。

贾樟柯还在公园练了一年武术,幻想中的飞檐走壁没学会,倒是被体校老师发现问他练不练举重。

他一度立志成为县城大哥,做有情有义的混混,但最后明白,江湖抵不过岁月,荷尔蒙消退,小人物总要回归庸常的生活。

有一天,他上课时被叫出,他一个街头的朋友骑摩托被撞死了。他心里忽然被抽空,从此明白命运无常。

文学成为最终的出口。贾樟柯在县教育局的楼顶,捡到了一本雨水打湿的诗集,从此迷上顾城、舒婷和北岛。

汾阳邮电局门前的报摊,成为新据点,他在报摊上读了许多小说,“有时打完一架,转头就能买到尼采的书”。

高考报志愿,父亲认真地给他报了天津所有大学,第一志愿是南开。然而出成绩后,他总分刚过,中专不够上。

父亲打听到美术生不用考数学,送他去太原一个美术考前班。备考之余,他给别人家画影壁,给饭店画招牌,最高理想是开一家自己的广告公司。

年的一个周六,他约老乡玩,老乡爽约,他无事可做,到电影院消磨时间。影院正放陈凯歌的《黄土地》,“看名字就是不好看的电影”。

然而,这部电影改变一切。出影院后,贾樟柯还恍惚:电影还可以这样拍,这不就是身边的生活么?

他强烈意愿想当导演,忽悠家人他会写小说,会画画,而电影就是小说加画面。

他骑车找遍太原书店,买了一本《美学概论》,里面大概有十几页说电影常识。

他凭此开始翻越群山。

贾樟柯连考了三年北影,屡败屡战,专业课考过第一,但文化课始终没过线。

年,北影改革,允许每个班有一名旁听生,因老师赏识,贾樟柯得以入选。

他兴奋进京,彼时北三环尚在修建,北影门前住满了修路民工,贾樟柯穿行其中,觉得分外熟悉。

大二结束的夏天,他和跨专业的同学组建了青年电影实验小组,初衷是为互换录影带,最后决定组团拍片。

大家凑了一万块钱,贾樟柯自荐当编剧兼导演,片名叫《小山回家》,讲河南民工返乡故事。

他们从《光明日报》租器材,四天拍完,没钱做后期,一直拖到年才弄完。

电影在宿舍搞了一个首映,同学看一半摇头散去,有人对贾樟柯说,“你还是继续搞文学理论吧,干不了这个”。

三个月后,电影流落到北大,小范围引起热议,记者写了篇小报道,又被香港记者偶然看到,《小山回家》被送去参加比赛。

年圣诞节前,贾樟柯接到电话,电影获得故事片金奖。不久后,奖杯邮到,奖座是一只银色的眼睛。

获奖后,制片人找来,给了贾樟柯15万,让他拍一部短片《夜色温柔》。

贾樟柯决定回汾阳拍,他坐了14小时绿皮火车回家,进门父亲说,“你回来得正好,县城要拆了。”

商业的巨力终于染指小城,工厂停工,主街将拆,开发区里都是歌厅,县城人都在谈论歌厅里的小姐。许多当年街头的兄弟,下岗离婚,浑噩度日。

贾樟柯被触动,放弃《夜色温柔》,申请用预算拍电影《小武》。

整部电影我就想拍出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来。每一个变革的时代,损害的都是那些小人物的利益。

他每天从早上六点拍到晚上十点,再跟摄影师喝酒到半夜,21天连轴转,许多人没有片酬。

杀青那天,剧组全喝高了,沿着县城外的公路狂奔,一路唱《我的中国心》、《霍元甲》、《血疑》,唱那些消散在时代中的歌。

因为没钱,《小武》用16毫米胶片拍摄,无法进院线,但它最后在柏林获奖,并登上法国杂志封面,“标志着中国电影活力复苏”。

两年后,贾樟柯再回家乡拍《站台》,执拗地坚持拍完四季。

母亲来探班,看贾樟柯寒冬挨冻,心疼建议,“傻孩子,剧本不是你写的吗?你别写大雪不就行了吗?”

年,贾樟柯在北京地下室剪完《站台》,在三里屯酒吧里首映,中途漏雨,狼狈地搬到走廊去放。

贾樟柯突然有些难过,什么时候我的电影能在有椅子有空调的电影院里上映?

六年后,贾樟柯来到三峡库区,本来是拍纪录片,却意外拍出了《三峡好人》。

库区潮湿水汽中,藏着无数小人物的喘息。拍摄要和迁徙拼速度,有些街景白天还在,晚上就没了。

《三峡好人》最终和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同天公映。

贾樟柯受访说:喧嚣的商业片包围中,有太多以黄金为名的影片,这种娱乐为重的氛围,会让中国银幕丧失思想力。

《满城尽带黄金甲》制片人张伟平回应:“我要他把嘴闭上,少他×说话,有本事,就让观众都来看他的电影。”

最终,黄金甲票房2.9亿,《三峡好人》只有30万,贾樟柯平静地说:我们的银幕上不应该只有一种电影。

《三峡好人》制作后期,贾樟柯父亲过世了。

他回县城操办后事,守灵时长夜凄寒,都是少年时的兄弟陪伴,一夜一夜坐到天明。

他少年时拼命想逃离汾阳,人过中年却叶落归根,回到汾阳贾家庄。

小城里的过客是江湖儿女,小城里的老友是山河故人,连小城里的光都分外明亮,适合电影拍摄。

更重要的,他说,小城就是“中国的缩影”。

他还把电影展设在了小城东边的平遥,举办地最早是一个柴油厂。

每年,无数爱电影的年轻人赶至平遥,电影散场在深夜,古城少灯火,小巷里便晃动着星星点点手机照明,有如火种。

去年,他在平遥电影展上疑似告别,喉咙彷如被海水浸过。第二天,电影展所有纪念品被一抢而空。

人们在猜测他话语中的倔强,他却长久保持了沉默。疫情时,他上午剪片、下午写作、黄昏跑步,跑过冬天和春夏,最终写完三个剧本,并用手机拍了部短片。

今年9月,他再次成为新闻人物,因为受访时坚定地反对“艺人持证上岗”。依旧还是那个贾樟柯。

他的电影主角,大多不符合持证上岗的需求,他们都是小人物,都是贾樟柯担忧狂奔时代撞到的人。

而那些小人物所演绎的故事,恰是一代人喜欢贾樟柯的理由:

那里有80年代的江湖水痕,有90年代的亢奋狂奔,有黄金年代的悲悯叹息,有转型时代的动荡反思,有变化中国里最细微的故事。

我们看着一代人的迁徙,看着海市蜃楼下的泡沫。我们是观影者,我们是亲历人。

贾樟柯最新的作品,是一部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作品并没有商业野心,但他希望更多人能看到,片中借许多知名作家的讲述,讲述一代人从乡村到城市的历程。

贾樟柯拍得随性,但细品又怦然心动,豆瓣网友写道“当正在亲历历史的时候,一切奇情都不及现实来得有力”。

影片结尾,拍了作家余华的老家浙江海盐,余华沿着海边漫步,讲了一个往事。

他小时候,在海边走着,兴致上来,就会跳下海游泳,课本说大海是蓝色的,可他看是黄色的,就一直游,游到海水变蓝。

这个故事让贾樟柯怦然心动,选片名,用作结尾。最终海报上,有一片海,倒过来看,就是一片山。

他说,无论时代和环境如何,个体的努力才是最终的动力,而时代要靠每一个人去推动。

许多年前,他骑车从小城的暗夜出发,越过荒蛮群山,穿行过都市楼宇和拆迁废墟,最终找到自己的幕布。

环境一直在变,而他和他记录的人,以及看记录的人,一直奋力向前。

一直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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