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
清方成培著
年,湖南平江县一位二十六岁的农妇,常常产生幻觉,感到身边有蛇。她的丈夫怀疑她蛇精缠身,于是在一个早上,把大约30毫升的雄黄酒,强行灌进她的胃里。半个小时后,这位女子四肢抽搐,面色危白,随后大小便失禁,于四个半小时后死亡。这个当代版的驱魔故事,由平江县公安局刑事技术室记录。
关于白娘子的故事,我国学者下了功夫考证,如傅惜华的工作。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个故事的发展演变。在比较确定的大的流传关节中,白蛇的形象也随之变化——从宋话本《西湖三塔记》吃人肉的蛇妖、到冯梦龙《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搞点恶作剧的蛇精、再到乾隆黄图珌的戏剧版、伶人陈嘉严父女的改编版,直到方成培水竹居本《雷锋塔》,白蛇已经成了一场异类恋情中,动人的受难者。在后来影响更巨的田汉改编京剧版中,白蛇和小青更担负了一些与封建禁锢斗争的责任。
我们如今看到的白蛇故事,在方的版本中基本成型。与之前版本不同,方的《雷峰塔》增加了诸多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剧情。比如——
《端阳》:白娘子饮下雄黄酒,现出原形,吓死许仙;
《求草》:即“盗仙草”,白娘子去南极仙翁那里求九死还魂仙草;
《水斗》:即“水漫金山寺”;
《断桥》:许仙与白娘子的断桥重会;
这些剧情,说起来都是由《端阳》的那杯雄黄酒引发。而之所以这个版本才能出现雄黄酒,也自有它的缘由。
端阳节,是一个跟防疫相关的节日。
它会有各种各样的驱除瘟疫活动——采药、捕蟾、插艾、悬蒲等等,饮雄黄,或者用雄黄酒涂身子,也是驱虫避害的方式之一。虽然如此,但我们找一找,明代以前没有这个习俗,如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卖可食用的雄黄酒。因为雄黄主要成分是硫化砷,喝雄黄酒本身,某种意义上相当于在喝杀虫剂。后果如我们在平江县看到的那样。
雄黄作为一种矿物入药,在我国起源很早。医学上看,《神农本草经》就有记录,列为中品,功效则是“主寒热,鼠瘘恶创,疽痔死肌,杀精物、恶鬼、邪气、百虫毒,胜五兵”。但它又接了一句,“炼食之,轻身、神仙”,于是我们知道,它并不一般——雄黄与炼金术或者炼丹术,都密不可分。
葛洪在炼金术名篇《黄白》(即黄金和白银),提到了点石成金的选材和炼制方法。
当先取武都雄黄,丹色如鸡冠,而光明无夹石者,多少任意,不可令减五斤也。捣之如粉,以牛胆和之,煮之令燥。以赤土釜容一斗者,先以戎盐石胆末荐釜中,令厚三分,乃内雄黄末,令厚五分,复加戎盐於上。如此,相似至尽。又加碎炭火如枣核者,令厚二寸。以蚓蝼土及戎盐为泥,泥釜外,以一釜覆之,皆泥令厚三寸,勿泄。阴乾一月,乃以马粪火煴之,三日三夜,寒,发出,鼓下其铜,铜流如冶铜铁也。乃令铸此铜以为筩,筩成以盛丹砂水。又以马屎火煴之,三十日发炉,鼓之得其金,即以为筩,又以盛丹砂水。又以马通火煴三十日,发取捣治之。取其二分生丹砂,一分并汞,汞者,水银也,立凝成黄金矣。光明美色,可中钉也。
在炼丹名篇《仙药》中,葛洪对雄黄提出了六种服用方式,或者蒸煮,或者用酒服,最后甚至炼制出了单质砷和氧化砷(砒霜)。当然,砒霜不是不能服。魏晋名士们喜爱服用的五石散,看他们的症状,肯定是加了砷化物。
直到13世纪,日耳曼神人,被尊称为”大阿尔伯特“的多明我会主教和神学家阿尔伯特·马格努斯(AlbertusMagnus),才通过与葛洪差不多的方式,分离出单质砷,从而成为一位发现”哲人石“的炼金术士。
在中国,差不多宋代。雄黄这种能够点石成金、炼化仙丹、从而毒死一批贵族皇帝的东西,老百姓们也已经享受得到。甘肃的雄黄固然好,但湖南贵州的出产也足以满足老百姓的需求(实际上,郦道元的《水经注》早已记录过湖南石门有名的巨矿,但陶弘景认为出产的品质差点意思)。
到了明代,虽然李时珍《本草纲目》,还把它看成能够点化黄金的黄金石,但随着炼制工业技术突然发展,雄黄、雌黄或砒霜的应用广泛增加(医药、杀虫、脱毛、制作火药、玻璃等等),更让它变成寻常之物,触手可及。老百姓们端午节泡上一点,喝到肚里,无事则合家欢乐,有事则羽化登仙,成为一种风俗,又有何不可呢?
嘉庆年间,英国有位诗人,叫做济慈。他写了一首名叫《拉米亚》的诗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是不是所有的魔法一旦
触及冷峻的哲理就烟消云散?
一次,可畏的彩虹在天上升起:
我们直到彩虹的密度和质地;
她列在平凡事物可厌的编目里。
哲学将会剪去天使的羽翼,
会精密准确地征服一切奥秘,
扫荡那精怪出没的天空和地底——
会拆开彩虹,正像它不久前曾经
使身体柔弱的拉米亚化为一道虚影。
在这里,他感叹的不是雄黄这种炼金或仙丹材料,在现代工业社会变成一个被更理性看待的化学符号。他讲的是拉米亚,一个蛇女,爱上了一位男子,结果又被一位得道高人拆散的故事。
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拉米亚》年
《拉米亚》与《白蛇传》故事几乎完全一样,很多人注意到。虽然我国学者们,把中国范围内白蛇故事来龙去脉搞得差不多,但对于白蛇故事原型的发源,还是不太清楚。从田汉的《女与蛇》,到赵景深《弹词考证·白蛇传》,都把这两个故事相提并论(甚至田汉改编《白蛇传》的动力之一,就在于被济慈这首诗的美所震慑)。
六十年代,丁乃通发表了一篇名文,《高僧与蛇女——东西方“白蛇传”型故事比较研究》。说起来千头万绪,总之他经过大量类型学上的对比,在文末做了一张图,一目了然。
他的结论是,白蛇,公元前几世纪,从克什米尔—旁遮普地区,蜿蜒而来,到达中国则演化为白娘子,到达希腊则由费洛斯特拉图《阿波罗尼乌斯传》经过伯顿《抑郁的解剖》接上济慈的《拉弥亚》(作者及书名用丁原文)。当然,以文化自信的角度看,丁所掌握的《国王与拉弥亚》的材料,是新近从西亚、中亚和南亚搜集而来,如果愿意,我们不妨把这张图颠倒过来:中国原汁原味的白娘子驾临希腊。
但我们不用纠结很久,因为白蛇本身已经是世界的。她早已不仅属于京昆舞台、或者明清传奇小说。不论弹词、布袋戏、黄梅调,还是动画、电影、电视剧,不管是中国、日本、韩国甚至美国,都有她的魅影。
梅兰芳《白蛇传》年
胡蝶《白蛇传》年
李香兰《白夫人の妖恋》年
崔银姬《白蛇夫人》年
MaryZimmerman编导《白蛇传》TheWhiteSnake年
最后,就算白娘子可能是从世界某个地方而来,在中国盘旋生长,又有足够的力量,向海而去。我们在观赏京昆《白蛇传》的同时,跟随她,在济慈的诗里读到她,在韩国的电影里见到她,在美国的舞台剧剧场里为她鼓掌,这也不错吧?
本期曲文:
给许仙一个机会,
听听他的心声。
江溪畫橋東畔柳,這青青還如舊。
含顰兩眼,有時曾放否?
迆逗我任遠游。
散青雲,飄渺向人頭。
空回首,看片帆翠幕,
碧波煙藪。
——《雷峰塔·燒香》
《雷锋塔·烧香》三仙桥(节目)音乐:蔡正仁-乐典:昆曲——蔡正仁(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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