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表演的精致细密层次解

在舞台上,梅兰芳的智慧体现在用一种精密度非常高的、区分度非常大的表演,演出了非常严谨、瞬息万变的层次感。这种层次感能抓住眼球,让观众始终追着梅兰芳的表演。这是靠分解得非常细密,分解以后不停地在量变引起质变,就像车轮一样,每一轮碾压都会在后面留下车辙,都会为下一步要走的路指方向,让其眉目清晰。这是一个动态的连贯,在连贯中一直在进行前后呼应的过程,每一个动作都和前后的动作既是区别的,又互相呼应,每一个动作、神情、语气都是对前面表演的承继,也是为后面表演的铺垫。这就像波浪的传递一样,一波一波地递过去,气韵贯通,又如同写文章的文气,流动的一口气在盘旋,观众的注意力就是这么被吸引的。《凤还巢》的“偷觑”这段戏很难演,却很精彩,也很见功力。主动去偷觑未婚夫这件事,让程雪娥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但却是父亲叫她做的,是遵从父命。真的看到少年时,她惊艳了,但想到这就是自己将来托付终身的人,不由得又耳热心躁。梅兰芳把闺阁少女平时所受教育的约束,但又好奇、又充满期冀的复杂心态表演得细致入微。“第一次偷觑眼神‘虚’,要很随便的一瞟,表现大家闺秀温慧贤良的性格。第二次偷觑的时间要较头次稍长一些,因为第一眼留下了好印象,第二回就仔细的看了,看的时候眼神‘实’,看后赞美‘哎呀呀,我爹爹的眼力果然不差’,第三次要看又怕被别人瞧见,她沉吟犹豫,还是想看,末一次急剧回身而迅速地偷觑,反映人物心跳脸红,看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哎呀呀,好一个美貌的书生’,用羞涩的眼神,含情的微笑以袖挡嘴快步而下。至于偷觑时的手势动作不拘一格,用折袖、反袖、扯袖、拉丝线穗子等都可以。”我曾经在剧场后台面对面地仔细看梅葆玖老师为学生指导“偷觑”这场戏,脸上的表情、身上的动作跟这段描写几乎一模一样。我至今还能回忆起当时梅老师脸上那种细腻的表情、眼睛里的神采、身形的灵活巧俏。这种巧俏不只是人物形象的巧俏,更是演戏的灵动之感。能让人感觉得到瞬息转变、随时都在运动中的东西,那才是最见功力的;能让人看出演戏的聪明劲儿,那才是把戏演活了。那种梅派活的灵魂,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是很难想象的。梅葆玖老师继承了他父亲的表演艺术,这里有天赋的成分,也有他自己精修、精研的成分。戏曲就有这样的能力,用歌舞形态的手段,把人物内心一丝一毫的微妙变化描摹得丝丝入扣。当丑陋的姐姐雪雁被同样丑陋的朱千岁接走的时候,以程雪娥的人品和她与姐姐的关系,她不会幸灾乐祸,但又觉得这个事情实在太有意思了。这是个计中计,母亲机关算尽,转了两个圈之后,事情向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须抓住雪娥一角的性格。她是一个秀外慧中的贤淑闺阁,绝非幸灾乐祸鼠肚鸡肠的小人,她喜的是深自庆幸未为他人诈骗,她忧的是怕从此失去穆郎。若是表演超过了这个界限变成解恨趁愿,那就失去了要掌握的性格。所以以上这段表演难也在此,好也在此,令人仰止也在此。”少女又活泼,又天真,又很懂事,看到人家笑话的时候也会笑,但笑得很有分寸,然后又很惦念穆居易到底上哪儿去了。好笑和凝重、惊讶、纳闷、担心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如此复杂的内涵烩于一锅,梅兰芳能用语气和表情做出来,这场戏才是《凤还巢》中最有机趣的。“他的彩声总是在技巧与人物、剧情高度融合之处,例如:《凤还巢》一剧中,当程雪娥得知雪雁误嫁丑陋的朱千岁时,念道……与我姐姐么!忽然噗哧一笑,只这轻微的一笑,就使得观众沸腾起来,而一般人演到这里是常常不一定有什么效果。”[插图]梅兰芳演戏最精彩的地方,并不是唱高腔、拖长腔的地方,或者走复杂身段的地方,而是在特别灵活的巧劲,心领神会、妥帖的地方,演到妙处的时候,剧场气氛是最好的。各种艺术有自己的表现手法,这是标准的戏曲手法,用有层次感的传神演技把人物演得如此细腻、动人、贴切,戏曲的表现力到了这般程度。这种手法不只是在“偷觑”一场出现,而是贯穿在整出《凤还巢》中。梅兰芳将中国古典审美原则注入到京剧中,他的很多戏在形式上融雅入俗,内涵上深入浅出,透着一种古意的文气和雅趣,与他同时代的其他京剧作品不太一样。事实上,《凤还巢》在艺术风格上不太像作为花部的皮黄,而更像作为雅部的昆曲;剧中的程雪娥,不太像传统京剧中青衣或花旦,而更充满闺门旦的气质。既然是闺门旦,就不能演成彩旦;既然是喜剧,就不能演成闹剧;既然是幽默,就不能演成滑稽。深沉的、可人的忍俊不禁,不等于弄得满场笑声,要在悲喜之间把握作为闺门旦的平和、规矩、中正、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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