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多年的牡丹亭就像剧本杀,看

        

由上海大剧院创制中心制作的上海大剧院版昆曲——重逢《牡丹亭》,将于8月10日至8月14日与观众见面。

问世四百余年来,《牡丹亭》诞生过无数个版本。在新一版《牡丹亭》里,主创人员将带领观众进入一场打破时空的绮梦。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牡丹亭”。让我们听一听编剧罗周、导演马俊丰、制作人林恺、柳梦梅扮演者张军、杜丽娘扮演者单雯心中的这出“生死梦”有着怎样的魅力。

密码就在两个“梦”中

罗周

多年来,面对《牡丹亭》,我想的主要就是一件事——回到原著。在精读文本的基础上,破解《牡丹亭》的“密码”,其关键点在于两个“梦”:一是杜丽娘之梦,见原著《惊梦》;二是柳梦梅之梦,见原著《言怀》。

《惊梦》大家很熟悉,《言怀》则尤值一提。《牡丹亭》传奇共55折,第一折《标目》相当于全剧内容简介,第二折就是《言怀》。换言之,在汤显祖笔下,整部《牡丹亭》是从《言怀》开始的。他写道:“(柳梦梅)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同折里,柳梦梅自报家门时,说的是:“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就是说,这个梦给了男主角一个“新生”,此梦之前他本名叫什么,我们全不知道。

那么,这一梦,从时间顺序上说是故事之发端吗?我觉得并不是。梅树下的美人无疑是杜丽娘,杜丽娘死后葬于梅树之下,故而有这个特殊地点的梦中相逢。杜丽娘在《冥判》时知道了“有此人和你姻缘之分”,才有“遇俺有姻缘之分”之说。几乎可以说,杜丽娘不死,柳梦梅是做不到这么个梦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杜丽娘没死,柳梦梅纯粹做了一个“预言梦”呢?且不论“预言梦”细节太过真实,事实上,《言怀》之梦并未结束,它跨越了七出戏,在第十出《惊梦》里,与杜丽娘之梦“合二为一”。

去年做《缀白裘》文本分析,在解读《惊梦》时,我这么说:按通常认知,《牡丹亭》叙杜丽娘“一梦而亡”,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杜丽娘若不梦见柳梦梅,就不会有梦中之欢;没有梦中之欢,就不会伤情郁郁;若不伤情郁郁,便不会青春而夭,葬于梅树之下,亦不会在冥界得知她与柳梦梅的姻缘。而若无死亡、若无《冥判》,便不会有杜丽娘之魂入柳生之梦;若无柳生之梦,则没有书生入杜丽娘之梦,也就没有杜丽娘之梦柳梦梅,没有梦中之欢。可以说,柳梦梅、杜丽娘他们既是彼此的因,也是彼此的果。

我想做的,便是将这一点传递给受众。也许有一点悚然,但唯有“至情”才能冲破冥冥中悚然的死循环,这才有了《牡丹亭》之题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是当代的,也是经典的

马俊丰

《牡丹亭》是一部伟大的经典作品,在这次大家与它“重逢”的时候,我相信它依然可以带给大家耳目一新、难以忘怀的感受。

这当然首先源于编剧罗周对原著中“隐藏彩蛋”的发现。汤显祖在完成剧本的过程中,留下了一些不易被发现,且令人“细思极恐”的蛛丝马迹,四百余年来无人问津。直到罗周对原著抽丝剥茧、条分缕析,才找到了这一把把汤显祖藏在剧本中的“通关密钥”,给我们打开了一扇扇全新的门窗。为汤显祖,也为罗周——惊叹于他们带我们走进了如此辉煌的一座时空圣殿,能够以这样的方式重逢《牡丹亭》,剧组每个人都非常兴奋。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句式”在文艺青年们的表达里频繁出现。但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四百多年前汤显祖在《牡丹亭》的叙事中就已经在不同时态与不同时空中自由穿梭了。故事里,梦境与现实交错,幻觉与本真纠葛,罗周找出了原著的内在结构与肌理,细致大胆、又极具创意地对文本材料进行了“张冠李戴”与“移花接木”,为的就是能够让观众坠入故事,与男女主角一起跨越这条人鬼殊途的生死鸿沟。

话剧导演们常常爱说“一千个导演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和同时代的巨匠莎士比亚一样,汤显祖之所以伟大,也是因为他的作品可以经得起不同时代、不同导演的解读和解构。而这一次的创作,我们力求最终呈现的是契合时代审美的、与当下的情爱观念休戚相关,又与原著精神一脉相承的作品。希望这个版本的《牡丹亭》是当代的,也是经典的。

四百年来谁著梦

?林恺

汤显祖一生写下四部传奇,都是以“某某记”为名。《牡丹亭》又名《还魂记》,并不叫“还魂梦”,后人却以“玉茗堂四梦”冠之,却是为何?

只因梦是这四部戏剧的灵魂。

梦,是一切戏剧的灵魂。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现实中,我们时常追问真或假,太爱计较有和无,只有在梦里,我们才不计较真假,不关心有无,因为梦可以不问逻辑,只求真心。

是的,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牡丹亭”。在我们的梦里,杜丽娘和柳梦梅所在的两个平行时空可以时时交错,他们也可以像时下年轻人一样,谈一场自由自在的恋爱……

梦,是一切戏剧的开端。

人生的不圆满,都在戏台上求。我曾无数次地想一个问题:四个多世纪以来,人们为何对少女和少年做梦的故事如此迷恋,以至于“姹紫嫣红”一唱再唱,“傍柳依梅”叫了千百回?这些问题恐怕永远没有答案,但我逐渐有了一个自己的猜想。

演员美则美矣,唱腔美则美矣,但俊俏的人和迤逦的曲,唱的都是一个有念想的故事。而满座宾客,皆是凡人,有七情六欲、有阴晴圆缺,有各种不圆满。戏里面或是一梦千年,把兴亡看遍;或是入梦情深,把尘缘误了,但戏台上的人们总是选了我们不能做的决断,替我们趟了一段不能做的绮梦。直到幕落灯启,大梦已觉,从天上回到人间,踏踏实实走出剧场过凡人的日子去也。

梦,或许也是一切戏剧的终点。

我做过《·牡丹亭》,惊鸿一瞥、“离经叛道”;做过《大师版·牡丹亭》,高山仰止、“神仙打架”;做过《大师传承版·牡丹亭》,少长咸集、“玉出昆冈”……按理说,我这样一个“见异思迁”的人,牡丹亭的故事应该不会再做了,但是一个好梦的魔力就在于,总有后辈才俊给前辈大师一个惊喜。

好梦值得做千百回,因为每次都会不一样,梦指引我们在戏剧这条路上兜兜转转、步履不停,寻求着它的穷尽,或者奔向它的无穷。

今天的“重逢”是我们戏剧的终点吗?肯定不是。所以,梦,或许证明着一切戏剧的无穷。

“我梦见你梦见了我”

张军

我演过大约10个版本的《牡丹亭》,园林版《牡丹亭》更是演了场。这出经典剧目在我的艺术生命里不断轮回,不断循环。这次又将踏上上海大剧院的舞台“重逢”《牡丹亭》,我与柳梦梅之间似乎更有默契了。

今年是我从艺36年。36年来,我演了那么多角色,在那么多的灵魂里自由地穿梭。回想一下,这36年我又何曾逃离出这块红氍毹呢?就是这么一块小小的红氍毹,将是我这一辈子艺术生命的循环。

我很喜欢罗曼·罗兰的一句话: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我这一生能为昆曲做些什么呢?我想,就是撸起袖子加油干,拼命地往前闯,用自己的生命去燃烧。我知道我逃不开红氍毹的时间循环,那就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每一次登场都是一次尽情地燃烧与释放。

多年前,我在一次演讲中用了一个题目:“我梦见你梦见了我”。我心目中的《牡丹亭》的确就是这样,这个故事的起点并不是杜丽娘的梦,而应该是一个她与柳梦梅之间互相的梦。罗周这次重新改编的这个架构就是如此。柳梦梅与杜丽娘是彼此的梦的因和果,《惊梦》不再是整出戏的起点,而是两个人梦的终点。这个终点其实何尝不是下一个梦的起点呢?因此,当我看到罗周改编的这个剧本时,我非常兴奋,我觉得这跟我心中的《牡丹亭》高度契合。

我觉得单雯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杜丽娘”,我很欣赏她的舞台表现。南京的昆曲风格与上海的昆曲风格略有不同,比如有些字的发音风格很不一样。“一”这个字,南京的昆曲演员一般都会发“呃”,拖音不太一样。单雯很认真地把这些字都摘出来,与我商量研究,因为我们俩在舞台上要保持统一性。

马俊丰导演非常年轻有活力。排到最后一折的时候,我问他最多的问题就是“我怎么入梦?”“我怎么出梦?”“我梦到何时了?”“梦到何处了?”这是很有趣的挑战,我们之间碰撞出了很多火花。

亦真亦幻,思维昆曲

单雯

汤显祖精心打造了《牡丹亭》的多重宇宙,我们在上海大剧院将《牡丹亭》二位主人公的时空重新剪裁、拼贴、折叠,打破了符合因果律的传统线性时空,构建了重逢《牡丹亭》这个非线性的当代时空。

这部戏最大的特点是审美方式与传统戏曲很不一样,目的不是去再现生活真实,而是带领观众在剧场里做智力游戏,掀起一场头脑风暴。在剧中,我与柳梦梅有空间的折叠,我们的空间重叠在一起各自做着同样的绮梦;也有时间的折叠,我们的时间重叠在一起欣赏同一座园林的兴废……在柳梦梅的世界里,他是真,我是幻;在我这位杜丽娘的世界里,我是真,他是幻。我们既活在自己的现实里,也活在对方的梦里,亦虚亦实,亦真亦幻。

我作为杜丽娘的扮演者,难免会带入自身的一些情感和判断,但我希望观众不要认为这是唯一答案。剧中我和柳梦梅的每一次折叠都是我们给观众的“乐高”:故事情节需要观众自己搭建,哪些是梦幻,哪些是真实,观众可以自行判断。这些判断排列组合起来有许多种可能性,每种可能都是一个独特的故事。观众看到什么故事,不是我单向地解说式表演,而是观众根据感官得到的信息去组装故事,每一位观众都在进行三度创作。

虽然唱念还是传统戏里的那些唱念,但表演的出发点已经不同了。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挑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出戏的环形时间线结构非常需要观众的超强大脑,在时间线首尾相接形成闭环时,能回忆起之前的所有情节。相信这对观众来说也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挑战。如此烧脑,真的可以说是思维昆曲了。

    

栏目主编:龚丹韵

        

本文作者:陈俊珺

    

题图来源:昆曲演员单雯、张军为重逢《牡丹亭》试妆齐琦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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