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借古寓今贾妃秦氏演新曲
有一首歌词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说的是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平定了太平公主的篡权内讧,立国号开元。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地处边远的福建莆田,有位江姓郎中,虽然不是大家富户,夫妻二人日子却过的有滋有味。先有一子夭亡,开元二年甲寅(虎年),就在这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这天(真乃‘元春’也),江妻产下一女,取名采萍。几年后,采萍又多了个弟弟。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待到采萍十岁时,已经出落的婷婷玉立,一副天生的美人坯子;且是聪明娴惠,过目成咏。只因父亲每日家走街串巷为人看病,母亲又目不识丁、忙于家务;弟弟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采萍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红楼梦》第十八回语)。殊知开元十四年,宦官权臣高力士南下为玄宗选美妃,江家夫妇已是提心吊胆,生怕失了女儿;偏偏高力士在福建一眼便选中采萍;一家子的悲哀之情难于言表;不久便被皇家官船载到长安去了。临别,又有一首歌词《分骨肉》唱道: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
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高力士把这刚刚及笄(当为十二、三岁)的江采萍带回宫中,献给唐玄宗,开元十五年前后。进了石榴花盛开唐家宫闱;深受玄宗宠幸,按玄宗时制度,皇后之下设贵、淑、德、贤四妃(贾元妃谥曰贤淑贵妃)。江采萍进宫之后。只因她酷爱梅花,玄宗戏称她‘梅妃’;宫中也称其为‘梅精’。
当时长安太极、大明、兴庆三宫之中,好争风吃醋的三宫粉黛们(三春),个个都自叹不如。但这位能使‘三宫粉黛无颜色’的梅妃(元春),好景(初春景)不长;玄宗开元二十三年,杨玉环进宫,先是做了玄宗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
玄宗天宝四年,这位更能使‘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玉环又被公公唐玄宗抢占,做了玄宗的贵妃,寿王(颇似贾蓉)只能忍气吞声。时年玉环二十七岁;玄宗六十一岁,梅妃已是三十二岁。从此以后,杨玉环这个尤物,凭借她的年轻,妖媚逐渐占了上风;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玄宗不早朝。而淑女型气质的梅妃,尽管玄宗对她有些留恋,还是抵不过杨玉环的‘招手’,失宠已成定局。在曹寅辑编的《全唐诗》里,只选了一首梅妃的《谢赐珍珠》,有诗可证,诗云: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她的一曲长歌《东楼赋》,更是泣得凄凉,歌曰:
……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忘休。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
夺我之爱幸,斥我于幽宫?
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
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
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奏赋,指司马相如《长门赋》)
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
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好端端的一个开元盛世,就在‘缓歌漫舞凝丝竹’之时,‘渔阳鼙鼓动地来’,叛将安录山起事。天宝十五年,叛军逼近长安,玄宗带上杨贵妃匆匆西逃,哪里还记得江梅妃?可怜这莆田才女,十三岁进宫,单纯得只知受宠,哪里晓得宫中厉害?自从那杨玉环进了宫中,直到梦归安录山刀兵长安,整整二十年,江彩萍四十三岁,死前这才全明白了宫中是非……。故此,那首歌云。
另有一首歌《恨无常》,歌词云:。待到是非辨明,已是荡悠悠已入黄泉了、
再说那日曹雪芹父子三人正在热论‘姽婳英雄’时,有人来访。原来朱彝尊足疾好转,正在准备先去扬州办点事情,然后再去真州(仪征)交割曹寅委托的《两淮盐荚书》初稿,约定在真州见面;便托朋友顺路前来打个招呼。曹寅便与那人在客厅闲聊了一会,那人另有事情,便告辞而去。
却说曹颙、曹因见父亲前去会客,也不知长久;便把写好的《金陵十二钗》稿本搬回自己的房内,细细地琢磨起来。待到曹寅回到荔轩,已是不见二子,也就不再招呼,独自在书房思考《两淮盐荚书》。原来,自明崇祯以来安徽盐商在淮南淮北的盐业生意,逐渐取代了山陕的西商;到了康熙朝,徽商的两淮盐荚之利,乃是国库的重要进项。这书本是两淮巡盐御使的分内之事。只因竹垞熟悉且是空闲;几年之前曾委托竹垞,将两淮盐务的今昔、渊源辑编成册。如今,竹垞已是带着病体既整编完了自己的《曝书亭集》,又把这书写成。曹寅似乎感到高兴,同时也有一丝不祥之兆的感觉。便早早地收拾准备去那真州。
待到在真州鹾院见到竹垞老,虽是老态龙钟,精神却是极佳的。然而曹寅心里总有那丝不安,且挥之不去。也就把那《盐荚书》之事有意先搁置不提;不消半月,便把《曝书亭集》的刊刻之事办妥,交了定银,不日即可开工。
朱老本来就是一位敬业心细之人,自刊刻以来废寝忘食,日夜不停的校对,修改。曹寅更是担心,常常借口与竹垞老到附近一带散散心,或是吊古山陕会馆,或是访友。已是六月天气,屋外炎热难耐,便走访维扬一带的徽商大户人家。朱彝尊这才记起《两淮盐荚书》的事儿。绕有兴趣地与盐商们攀谈。原来这徽商多是经营盐织两业,尤以盐商居多。虽是富可抵国,腰缠万贯,却无铜臭之气。最是尊崇学问,功名。所以,历朝的许多名人名士、状元、进士、举人,也不知多少出自徽商之家,难以计数的了。今见巡盐御使谐同鼎鼎大名的朱彝尊来访,并不感到惊奇不安,不卑不亢如同老朋友一般。这些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就连皇帝老子也是见过多次了。如今的《全唐诗》局,《佩文韵府》所在的天宁寺,便是徽商出资修建的;兴办义学,哪项慈善事儿,没有徽商贡献?。于是竹垞老便将《两淮盐荚书》的许多内容,再次翻腾出来,或有异见,则共同探讨;就是在酒席上也是争论不休,曹寅便戏称此谓‘吃酒论盐雄’。此后竹垞、曹寅访遍扬州徽商,竹垞感叹备至,道:“若不是老夫足疾难耐,定在有生之年,走遍两淮,遍访徽州世家……乃真儒商也!”
展眼已是七月,真州诸事已经妥帖。曹寅压根儿不提《金陵十二钗》的事儿。二人便离了真州,曹寅回到江宁;竹垞直回嘉兴梅会里家中不表。
话说曹寅到真州两个多月,江宁织造署的日常业务均由曹颙主持,曹协助,倒也运作得体;闲暇时便琢磨父亲的小说书稿,加上父亲曾经有过的提示,久而久之,也就摸清了小说的‘草蛇灰线’,以及‘贾作真时甄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的伎俩,只等父亲回来当面戳穿。谁知曹寅不出门便罢,一旦离开江宁便有办不完的事儿。中间虽然回来过几次,也都是来去匆匆。直到这年十月,江南雾雨绵绵,难得见个清日,便回到江宁。
这一日,曹颙曹终于盼到父亲回来。便急急忙忙把那书稿归还原处,待到晚饭之后,兄弟二人不招自来。先是曹急不可耐地说道:“您先前说过,贾元妃是千年前的事实,我明白您在移花接木,贾元春是唐玄宗的江梅妃、《长生殿》里的‘梅精’不是?只是在您的书里元妃四十三岁薨逝,此时的宝玉、黛玉至少也该三十五六岁了;难道只有元春的年龄突然长到四十三岁,而他人不长的道理?,岂不大笑话?既然有悖常理,又何必非要写她四十三岁薨?还说‘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而贾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
曹颙道:“俺们查找过史书,无论正史野史,均不见江妃薨日。”
曹道:“倒是有传言,安史之乱平定之后,玄宗东归长安,这才想起江梅妃来,遍找不到,或躲到民间也未可知。于是下诏、悬赏、用尽方士法术寻找,终无结果。还是玄宗一梦,见到梅妃呜咽道:‘妾死于敌兵之手,埋在池东梅株旁……’玄宗这才想起到华清温泉池旁的梅林下,找到右胁下有刀痕的梅妃尸骨。可见梅妃、杨妃都死在安录山叛乱其间。
曹颙道:“安录山打进长安,时在天宝十五年,这年是‘丙申年’。哪里是什么‘甲寅年’(虎年)?虽然立春之后的第二天,已是交了乙卯年(兔年),这次日如何便成了‘兔年寅月’?”
曹道:“史书上说,杨玉环生于开元七年(公元年),江梅妃比杨贵妃大些,则极有可能生在开元二年,这年正是‘甲寅年’,就是说她大杨贵妃五岁。如果二妃同死于安录山刀兵,杨贵妃吊死于陕西马嵬坡,时年三十八岁;那么,‘假元春’与江梅妃薨逝在四十三岁,必是无疑的了。”
曹颙接道:“若说这甲寅年是虎年,如何书前的谶诗里又说‘虎兕相逢大梦归’?”
曹寅笑道:“看来你们是用过心思的!给你们提个醒儿,不妨看看《旧唐书安录山传》、或《明皇杂录》……”
曹道:“我看过《明皇杂录》,说安录山。因我也查过许慎的《说文解字》曰:。所以,我想:若说安录山杀死梅妃,‘虎兕相逢大梦归’岂不是肥猪吃了猛虎?不通!不通!后来安录山被他的儿子所杀,他那儿子如虎或是属虎不知;虎噬青牛或可瞒混;不过这与梅妃无干的了。”
曹颙接道:“我看过《后唐书》,说安录山,周(武则天时)长安三年,癸卯生人,;此人面善心狠,说他是头凶牛、野牛,未尝不可!
曹道:“既然安录山‘癸卯年’生,当是属相卯兔无疑。何不来个‘虎兔相逢大梦归’,任人去猜它是‘虎噬兔’还是‘兔食虎’,混猜一通,岂不热闹?这在《子兵书》里就叫着‘云龙雾雨’、‘有隐有现’(此八字后来畸笏叟写在《脂批》里)……”众人莫名其妙。曹颙问道:“子书》?何况这位‘子’,乃曹是也。”曹寅笑骂道:“好不知羞!不过,我这《金陵十二钗》之书,在开篇明义中已经说过,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红楼梦》第一回语);此则红楼之梦也。既然是梦,便是‘云龙雾雨’,亦真亦假,‘有正有闰’,还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诸多秘法写成……”
略微停了一会儿,曹寅又指着曹调侃道:“就拿你这‘子兵书’里的‘有隐有现’此一秘法说来:假元妃进宫是‘隐’,四十三岁薨逝则是‘现’;‘虎兕相逢’或是‘虎兔相逢大梦归’则是‘半隐半现’,忽悠看官:如今之人,贫者为衣食所累,哪里有些闲工夫看这闲书;富者总有一时的闲暇,则又贪淫恋色、好货寻愁;即便翻看几卷,也是寻些风月故事解闷,哪里管得假元春几岁死去?只有你们兄弟二人,把它当成治理之书,喜悦检读。追根索隐,百无聊赖。”曹笑着反驳道:“当初都因不明就里,中了您的‘明修栈道’之计,哪里晓得书里‘甄甄贾贾’这许多机关暗道?似乎不想让人得知那面‘宝鉴’背后的秘密;却又有意露出些破绽来,分明又是让人在宝鉴的正面看到贾元春的倩影,再翻到宝鉴背面一看,见到的竟是江梅妃的枯骨!”
曹寅心里赞赏嘴里却说:“就你能!你还认得梅妃的枯骨?还见过她右胁下留着安录山的刀痕?就算你懵对了假元春;不妨再懵一懵二小姐贾迎春、四小姐贾惜春,用你那妖法邪眼,看看宝鉴背面如何?也算你的本领!”曹也不示弱,站起身来,学着江湖上卖艺人拱了拱手,笑道:“老少爷儿们!待俺‘老孙’用那火眼金睛仔细看来——”但见父亲笑得前仰后倾,反倒坐了下来,一版正经煞有其事地言道:“俺刚才远远地看了一下,只见迎春小姐身后一片白骨,最远处隐约可见一土丘,长满青草,一猜必是‘青冢’无疑,旁边的一具枯骨应是王昭君的了。”曹寅道:“何以见得是二小姐身后?”
曹又道:“其实,我何曾认得贾迎春?您的书里,回目便是《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又说夫家祖上是大同府,这‘中山狼’必是北国野狼、‘野驴雄奴’之族,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只会刀马,应酬权变,并非诗礼名族之裔(《红楼梦》第七十九回);这类人自尧舜时起,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语)。于是我便朝西北大同府方向望去,果然望见了青冢和那一片白骨。可知自汉唐以来,似‘假迎春’者不乏其人也。”曹诌得口干舌燥,呷了一口茶,也容不得别人插话,继续道:“我又顺便望了望四小姐惜春的背后,竟是一望无际的古刹青灯,白骨成山,想想看,自古至今,或是国衰家败时的六宫粉黛,或是看破红尘的候门痴女,至死守着青灯者不可胜数。所以我也就难以认定那白骨是谁的了。”停了一会儿,又故弄玄虚地说道:“我这千里眼还到一处尼姑庵的粉墙上,不知哪朝文人留下一首悼诗……”
曹寅听说有一首悼诗,倒要听听儿如何编排,便将他一军,道:“你既然有一个孙悟空的猴儿心,一双猴儿眼,必是过目不忘的。不妨说来大家听听。”曹当仁不让,吟道:“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红楼梦》第五回谶诗)”曹寅接道:“可怜绣户候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不知你看清了没有?落的款是哪朝哪位?”曹笑道:“看清了!此人乃康熙朝曹雪芹曹御使大人是也——。”
曹寅大笑道:“猴儿说的果然不谬。”曹颙接道:“您的这面‘宝鉴’,若作如此观,岂不是牵强附会,指鹿为马的么?”
曹寅道:“你那洪升伯伯写的一出《长生殿》,虽是用的真名实姓,然而那杨玉环并非真正的杨玉环;洪升自己就说:恐伤风化(《长生殿例言》);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长生殿自序》);只言李、杨真情。开元盛世衰败,贵妃不可卸责。但并非生来就为讨债、败家(唐)的;写她前生有缘、死后相会,也是忽悠读者的。”曹笑道:“绛珠仙子下凡,用眼泪偿还神瑛的灌溉之恩,也是忽悠我等一番的了。”曹寅笑道:“何尝不可!后来昉思受到汤显祖《牡丹亭》的启发,索性不用真名实姓,放开手脚大忽悠一番,于是便写了《石头记》。记得儿说过他看了洪升《石头记》,觉察到有杨玉环的影子;不误,算你能耐。只是把杨玉环的脏水全泼在那‘影子’上;就连自己说过的‘恐伤风化’四个字,也抛到爪哇国去了,昉思错就错在这里。那‘影子’从此便自暴自弃,玩世不恭,淫荡不堪,可惜一位才女最终自毁……你们可以想想,值得么?在洪升看来,李杨之间自有真情在。若把《长生殿》里的杨贵妃写得不堪,岂不是‘真情、祸水’两不容了。就连皇上看过《长生殿》,也是赞叹不已的。可是,洪升的《石头记传奇》也好、《风月宝鉴》也罢,哪里敢让皇上知道?前年皇上在杭州诏见你朱彝尊爷爷时,还提到洪升是否另有新作?吓得竹垞一身冷汗,最后只得借口足疾,躲开皇上,回家后大病一场,前些天我在真州鹾院见他,老人家还心有余悸……”
曹颙、曹听到这里,心想:不就是一部传奇么?何至于大惊小怪若此?曹
便道:“这么一件小事,还能吓出人命不成?”曹寅道:“记住!朝中无小事!现在与你们还说不清的,以后再论……”
曹寅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道:“再说,这小说毕竟不是史书。即使《三国演义》用的是《三国志》里的真人真名,毕竟《三国演义》不是《三国志》。何况我这《金陵十二钗》虽然角色用的是假名,却也有一二窍真魂在身。凭着这一缕真魂,在小说里‘真戏假做’,便可演绎出一段故事来;如此这般,凡可以借鉴的古人也好,今人也罢,在我这‘宝鉴’中,真假(甄贾)具备,若似贾瑞,一味只看那正面的王熙凤招手;而拒绝翻看(反思)背面的枯骨,乃至火焚宝鉴,那就悲惨的了。再如书中那秦可卿——”曹赶忙插嘴道:“据我看您这书中,这位秦氏也有杨玉环的影子!”曹寅本来就想探探虚实,故意反问道:“何以见得?”
曹笑道:“就拿宁国府的掌门人贾珍和她的儿子贾蓉、儿媳秦氏三者,与那大唐开元皇帝玄宗李隆基,皇子寿王李瑁,寿王妃杨玉环三者;贾珍霸占秦可卿;李隆基抢了寿王妃。岂不是有意撮拢?贾蓉说‘脏唐臭汉’,便是替李瑁骂出口的话。在您那第五回里,走进秦氏卧房,第一眼见到的是唐伯虎所绘《海棠春睡图》,仅此一图,便是把个唐玄宗、杨贵妃‘忽悠’出来了;真个出手不凡。野史上说:有那么一次,玄宗在沉香亭下坐着无聊,便命高力士召杨贵妃前来解闷。只因贵妃贪杯醉酒,憨睡未醒;听说主子召唤,有意披头散发扶着侍儿姗姗而来;就连拜见皇上也是无力的了。这位情痴最爱贵妃醉酒的憨态,但见妃子醉态残妆、鬓乱钗横,玄宗怜香惜玉,道:‘岂是妃子醉?真海棠春睡未足耳!’这‘海棠春睡’四字竟成了杨贵妃独有……。”
曹寅点头道:“开头说的还使得,后面则说了一堆散话;凭那一幅《春睡图》就来断定秦可卿的背后就是杨贵妃?”曹不服,急道:“何止墙上一幅画儿?案上有武则天当日用过的铜镜宝鉴,盘子里放着安录山掷来伤了杨贵妃乳的木瓜等等,等等。岂止‘忽悠’?秦氏的卧房简直就是杨氏在住的!”停了一会,又故意调侃道:“还说秦氏败露后,也是吊死的,只是‘淫丧天香楼’(小说回目原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既然杨氏吊死在‘马嵬坡’;何不在园子里事先造一处‘羊嵬坡’之类,以供秦氏‘死用’。杨贵妃生在己未年,属相羊,羊音同‘杨’字;让秦氏吊死在‘羊嵬坡’岂不更省些周折?”曹寅点头不语。
曹颙接过弟弟的话头,附和道:“依我看,弟弟不无道理。我看过书稿中的那几回,秦可卿死后,如何由‘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红楼梦》第十三回语)。’我当时就寻思:那幅《春睡图》,分明说过是明朝的唐伯虎所绘;到得后来,竟然来了个唐朝大明宫的掌宫人前来吊丧!此人名曰‘戴权’,只怕又是用‘甄大权’‘贾戴权’忽悠的了。唐宫的大权掌宫人,能‘坐大轿、鸣锣伞盖,亲来上祭’者,非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莫属!这段故事,必是玄宗的鬼魂枯骨,亲来看望他心上的玉环妃子的枯骨;再说那贾珍(亦假亦真)见‘贾戴权’亲自来祭,又喜又怕,喜的是自己的真身榜样亲自登门;怕的是自愧不如。便在‘逗蜂轩’(宁国府内贾珍斋名)内交流起逗蜂招蝶的本领,于是贾珍便表演的如丧考妣,哭得跟泪人一般……岂不妙哉!”
曹寅打断颙儿的话锋,故作不解,道:“玄宗无奈在马嵬坡赐死贵妃,当时身边也只有几个太监,恐怕只用破席一领,草草掩埋了事,哪里享有皇家可用的‘樯木’棺椁?皇家的殡葬礼仪?可见你二人牵强附会的荒诞功夫……”
曹以退为攻,笑道:“说来我俩着实有些牵强附会、荒诞无稽!秦可卿死后,不仅贾珍哭得泪人一般;荣宁二府的老少都是悲痛惋惜的。而杨贵妃逃到马嵬坡时,则有‘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绝境,军中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鼓噪。与秦氏之死大相径庭。以我高见,不如让‘秦玉环’吊死在园子里的‘羊嵬坡’,‘假珍’如丧考妣;他人拍手称快。由着几个家丁拖到郊外,就如您说的,用破席一领,就地掩埋,草草了事,比起把晴雯抬到郊外化人场火化,还省下些工夫不是?若如此这般,秦可卿方是杨贵妃的化身、化名不谬!而您这书里,秦氏的葬仪如同皇上。细究起来,那些送葬的王公贵族,又无非是些子虚乌有的子鼠丑牛、寅虎卯兔,鸡、猴、猪、蛇之属,热闹非凡!分明又在忽悠看官、读者。”曹说到这里机锋一转,继续道:“把俺们忽悠了老半天,反污蔑我们牵强附会、荒诞功夫!岂不是贼喊——”曹自觉失言,便改口笑道:“这在《子兵书》里好有一比,说是:只准老子放火,不许儿子点灯!”曹寅笑骂道:“就你能耐!不妨让‘子’也吐出几口三味真火,让俺们见识见识,这‘子兵书’比起《孙子兵法》如何更了得?”
曹道:“自古兵书繁多,均为攻城夺地、克敌制胜之谋略。《韩非》有云:,你这书似迷魂阵一般,之中可谓‘兵不厌诈’、真(甄)假(贾)两道之谜全也。唯有我的《子书》尚可破解一二……”
曹寅道:“愿闻其详。”
曹道:“《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或胜或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而‘子’则曰:欲解彼书,必先知彼。”
曹寅道:“是书何难?书有何坚?必得‘子兵法’破解?”
曹道:“不假!譬如:这杨贵妃、秦可卿的丧葬,真者冷落而假者热闹;此谓‘两山对峙’‘烘云托月’‘偷梁换柱’;书中之秘法也不复少,又如那‘一击两鸣’、‘空谷传声’、‘明修栈道’、‘假途伐虢’‘摇前影后’,‘甄贾混同’,还有那‘欲画天尊,先画众神’等等;必先知有诸多诈伪,方可小心阅读;却也防不胜防,解不胜解的。如今红尘滚滚之中,有谁肯犯哪傻冒,劳哪痴神去一一破解;只须知其一二便可。故此,我这《子书》也就可有可无的了。兵法有‘三十七计’,这最后一计——溜之大吉。”
曹寅笑道:“不知俯儿是哪路神仙附体?先别‘溜之大吉’!我的《金陵十二钗》书成之后,说不定还需‘大师’评批呢……”
列位看官:有道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然此时此刻,曹寅的这话似是调侃,曹无心;难保言者全是无意的。曹寅也哪里知道,自己死后的几十年里,曹寅一枝正宗绝户。正是‘子’(养子)将《金陵十二钗》作批、补写,辑编成册,暂以《脂评石头记》之名,先出八十回,直至临终前,后四十回也面世流传,全书名曰《红楼梦》。回头看来,当年曹寅的一句话,竟是谶语!
书归正传。且说曹听了父亲的一句玩笑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苦笑道:“我只配为赵执信秋谷大师磨墨耳!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曹哪怕有俗而不俗、奇而不奇、真而不真、假语村言的鲁鱼亥豕之书,也须携卷到人世间的江南一隅,有一处‘悼红轩’地方,请那曹雪芹先生……”曹寅大笑道:“好个疯儿!果然是‘假语村言’了!你这‘大师’何以认得贾雨村其人?何以记下贾雨村言?必是那《子兵书》的了。”曹顺势用那戏曲道白的口吻念道:“吾师便肯替它传述的么?”曹寅接道:“待我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乐得与二三同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语)。”曹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果然敷衍荒唐!我那《子书》原本就是敷衍荒唐;而您镌刻在顽石上的故事,若是作者不知,年代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岂不只是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与世无补的了?若如此,岂不白费些气力?”
停了片刻,曹寅郑重道:“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人间百态,譬如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吃食百味,有喜地面之食,有喜啄根寻底,各有所需、各有所好。故此,阅者喜看正面也好;或如你等追根问底也罢;或是不肖一顾;均是各有所得;各有所失,有何不允?‘运生世治,劫生世危’,置此盛世之年,‘居安思危’乃是不可无的;盛世之时,有衰势所伏,且易成势;则又是‘盛世劫生’;便是居安思危的道理。看看如今的纨绔子弟,贪官污吏,一味的骄奢淫荡、贪得无厌,;无可继业;便是败家的根本。汉室也好,唐室也罢,前人走过的路,后者可以为鉴!贾家的兴衰际遇,难道曹家不可引以为戒的么?即便阅者不愿去刨根问底,又有何妨?书中虽写有贾珍、贾琏、薛蟠等的不堪,贾雨村的奸诈,是褒是贬,难道你们也分不清是非的么?人世百态,良莠并存,难能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这书如能再多警醒一人,也算是多做了一件善事的,积下一份功德;仅此而已。我曹某算是对得起皇上,也不负世人。只有问心无愧,何须计较他人褒贬?”
曹颙、曹见父亲说得如此严重,哪里还敢放肆?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各有所思。曹颙想到自己在舅舅李煦那里驻的日子多,且是忙于乘除加减,两业经管;自家的一部好书,竟不如弟弟看的深透。听他们刚才的一番议论,自己插不上嘴,有如看一场哑吧戏。于是便将书中尚不甚了了的几处人物故事,就想省些气力,弄个石出;便道:“我何尝不想刨根问底,弄个明白,知其真谛,或许还能帮帮父亲抄抄写写,我等虽然无才评批,总可传述……”
曹寅闻听儿子出言颇懂情理,心里高兴,笑道:“何止抄抄写写?我这《金陵十二钗》之书,就目前看来还是不宜传述的,只可自家自明我的一番用心。至于评批,若让不明就里的人胡批乱点,岂不亵渎了那十二金钗?如若批得南辕北辙,或可引出些是非口舌、节外生出许多麻烦枝叶来,不如不批。事到如今,知此书者,棠村、昉思、石涛已故;在世者中,孔尚任若见此书,尚可以猜出其来龙去脉;只有朱彝尊竹垞、赵执信秋谷、陈廷敬老师三人知晓,三人之中尤以竹垞知之最详;秋谷次之。不过,朱、陈二老年迈……”曹寅突然感到一丝凄凉,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曹接嘴道:“不妨就请秋谷叔叔前来金陵,还是由我来替他磨墨、展纸……”
曹寅笑道:“如今‘子’替赵执信磨墨,不觉得屈才了么?”
曹道:“三生有幸!”
曹寅继续道:“赵秋谷其人,虽有魏征之才、之胆;可惜生在汉人之家。皇上能容;满人王爷权臣岂能容忍?正因如此,他发誓不再入官场,甚至就连这江宁
也是不会来的,除非我解甲归田或是死去(又是谶语)。以后若有疑难,请教此人可也!如今我这金钗宝镜之书,也还写到不足百回,后面的也只有回目及一个大致的故事梗概,也写就了几回,只是未曾修改增删润色,虽是粗糙一些,还可看出些端倪;不过,后面的故事多是唿啦啦大厦将倾,有谁肯用来消愁解闷?我这辈子倒是亲眼见过些满汉大臣败落的惨状、二十年来,没少与那明末文人、大明遗臣、皇族接近。他们目睹国破家亡之时,有如‘树倒猢狲散’……”
曹道:“听听那‘白发宫女说崇祯’的故事,倒是有些意思!”
曹寅叱责道:“若那宫女说起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的故事,该作何想?”
曹答道:“何尝不可听听历史?看看热闹?”
曹寅道:“你等未曾亲眼见过大灾大难,说得轻松,岂是看看热闹的么?我写这书的后几十回,荣宁二府破败,那‘金钗十二行’死的死、嫁的嫁,被抢的,被卖的……我已不忍心想下去,也就迟迟难以落笔。”
曹颙道:“还是早点写下,俺们也可体味一番,否则生在盛世,只见些歌舞升平,卿卿我我,哪里晓得古人前人的血泪呼号,鬼哭神泣。若怕枝节口舌,自家人读读又有何妨?何况其旨义是警世醒世,与人为善的。细想起来,与咱们盐织诸业的经管,似乎无直接干系;再想,这醒世警世之道,何尝不是的大道,如何能分得开呢?虽说咱江宁曹家是经管的盐织业的世家,还算不上,也还是在帮忙皇上的。更不必说这的道理,人世之间哪家哪户个个都应该懂得的。”
曹寅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儿看的仔细;颙儿想得深刻。无论,还是,道理是相通的。你兄弟二人如今能想到这个份儿上,我这作父亲的,岂有不放心的道理?”
曹道:“哥哥说得颇有见地。看来我刨根寻底,多寻些须根。哥哥则却寻到了主根、大根。我就想起那位从不张扬的红粉英雄薛宝钗的一个细节,似是在第五十几回里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天,宝钗见岫烟冷天穿得单薄,问其原因,岫烟说棉衣当掉了的。且是当在鼓楼西大街一个铺号‘恒舒典’的当铺里。宝钗便知正是自家开设的当铺。谁知那当票被岫烟丢失;记不清如何落到湘云手里。便问大伙,这是什么帐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还是下人知道,说小姐们都是呆子,就连个当票也不知道;湘云还问什么是当票?宝玉更是最恨经济之道的,可想而知了。她们得知当铺、当票之后,竟然说‘原来人也忒会想钱了’;看看这群纨绔膏粱,只知诗词取乐,哪知人间苦奔忙?假若宝玉黛玉生在江宁织造、两淮巡盐之家,会觉得咱们府上岂不铜臭熏天的了?宝钗也是大户人家小姐,论诗词不弱黛玉,宝卿可为,她人何不可为?”
曹寅道:“她们不知当铺当票之事可谅;然不明红尘;自不必说,就连齐家之事也知之甚少。古今纨绔膏粱之通病也!温柔富贵之乡待得久了,一味享乐,哪有‘黄雀在后’之虑?整日家歌的是太平,吟的也是盛世。似乎天下无‘忧愁’二字的了;说什么‘天下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傻话。我虽不十分推崇谢道蕴、林四娘这类姽婳将军,训练女子兵丁;然而赞赏他们先有不测之忧,虽死犹生。荣宁二府的‘原、应、叹、息’四位小姐;就拿二小姐来说,哪里是什么《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何谈‘误嫁’?又不是迎春自己择婿,分明是贾赦欠了孙家几千两银子,贾家世衰;而孙家家资饶富,应酬权变,未满三十,便袭了京中指挥之职。贾赦有了后顾之忧,才有了‘和亲’这出戏。”曹接道:“于是贾迎春‘和亲’中山狼,死后,那缕芳魂便寻归青冢之下的王昭君枯骨去了。”曹寅道:“不过,迎春毕竟不是王昭君,昭君先是自愿远嫁番邦,而后知误入狼窟的;就像迎春这般官家小姐,即便不是嫁到狼窝,也是难有生气的。不像她的妹妹贾探春……”
曹道:“依我看竟不如四小姐惜春的。守着青灯古佛,总不至于挨打受气,凌辱而死。”
曹颙接道:“那妙玉呢?”
曹道:“难道天无活人之路不成?”
曹寅道:“自开辟鸿濛以来,十方万灵各逞其能。天地生人,又是灵中之灵。任那狼虫虎豹之猛,也无有能敌与人者。”
曹道:“岂不也是‘能者王候败者贼’么?”
曹寅道:“何尝不是!?只是大小而已。一朝一代,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然一省一府、一村一户,岂无善恶,强弱之分?独善其身、敢于自立者存,就如那三小姐探春,终是服彩鲜明,堂堂正正做人。再譬如那狼噬羊,养在圈里的绵羊,体肥膘厚,一旦离了护栏,余下的只有亡羊补牢的份儿了。二小姐贾迎春,在自家的安乐窝里还活得窝囊,何况嫁到了中山狼窝?大小姐元春、四小姐惜春,也不过是另选了一处‘新牢’而已。玄宗的‘三春’、崇祯的后宫、江南的尼庵,能有几个逃过这一劫的?”
曹颙叹道:“原来如此!您的书中,还多处提到‘三春’,我只想必是指的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呢。想来想去似是而非!”
曹寅笑道:“《子兵书》曰——”
曹抢道:“以贾乱真!请君入瓮!先有‘三春’,而后有‘应’、‘叹’、‘惜’。”
曹寅追问道:“何以见得?”
曹道:“古人有诗云:
暇景属三春,高台聊四望。
目极千里际,山川一何壮。
曹故弄玄虚,神秘兮兮地说道:“今人何尝没有‘三春’佳句?只是到了我这里多有失传。可惜!可惜!只记得:”
□□□□辨是非,榴花□□□宫闱。
三春争□初春景,□□□□大梦归。还有:‘三春去后诸芳尽’,‘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将那三春看破’等等。”
曹寅听到‘古人有诗云’一句,便知儿又在卖关子做猴儿戏,笑道:“你说的那位古人,他家的祖上便有人写过‘北阙三春晚,南荣九夏初’的诗句。与贾家小姐何干?”
曹道:“的是无干。古人多称春季的正月谓‘孟春’,二月谓‘仲春’,三月谓之‘季春’,合称‘三春’。唐太宗李世民的‘北阙三春晚’说的是春天不误。而唐玄宗李隆基《春台望》的‘暇景属三春’,就未必那么单纯的了。”
曹寅见儿有些入门,心里窃喜,便有意引他多说,道:“愿听其详。”
曹道:“岂敢在《全唐诗》总裁官门前‘弄斧’?”
曹寅笑骂道:“少罗噪!别指望‘羊群里跑出个骆驼来,就你能’?”
曹道:“唐玄宗原诗应写的是,闲时站在唐宫的高台上,极目三春时八百里秦川的壮景。一种君王一身居高临下的气势……。”
曹寅道:“岂不正是‘三春’时节,君临天下,一览无余。”
曹道:“既然是一览无余,玄宗站在宫中高台之上四望,最先看到的是榴花中的大明、大内、兴庆三宫,不弱阿房。这位情痴怎能忘记暇景之中当属三宫粉黛最佳?何尝不是‘一击两鸣’?把他那一后、四妃、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才女……,统统翻腾出来,才是他最得意的‘三春景’。我非孙悟空,未能钻他肚里看个究竟;退一步讲:即使当年玄宗并无此意,后人何尝不可把玄宗的‘三春’喻为他的后宫粉黛?不知过了几世几劫,这世间就有人果然把玄宗的‘三春’,当作‘金钗十二行’中的‘金陵十二钗’演绎了一段荒唐故事,害得我们团团转……”曹寅大笑道:“果然是只猴儿!难道钻到肚里见过?”曹道:“孙悟空的那本领倒是扯淡的!不过,坊间小说传奇多是‘借题发挥’的;虽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若非个中之人,哪知其中之妙(《红楼梦》第五回,警幻语)?既然如此,拿唐玄宗、杨玉环,江梅妃忽悠折腾一番,有何不可?若不是您书中留下破绽、平日之间言谈流露,俺们只知一二;不知还有多猫腻深藏其中呢?……”
曹颙道:“都是爹爹有意留下破绽,又设些计谋模糊一番。开篇有‘三春争及初春景’的‘景’,便成为喻指嫔妃争宠、争位的事实。梅妃之前,玄宗宠赵丽妃、钱妃、刘才人、爱武惠妃等;梅妃之后,杨贵妃得宠;既然不是《大唐演义》之书,便是调虎离山之计;有意把贾府的四位小姐取名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让人以为‘初春’便是元春,且是正月初一出生,早年进宫作女官去了;留在府里的便是‘应叹息’三春。又说元春入宫前,手引口传,教授宝玉读书认字;都是梅妃江彩萍改了个假元春的名字。待到元妃受宠省亲、已经没了梅妃的影子。元春患病、薨逝都不是梅妃的经历;然而死时的甲寅年及四十三岁的阳寿,却是梅妃死于安史之乱的年代、年龄。岂不是有意的么?又说这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分明是胡诌的;无非用‘立春’误导读者想到‘元春’!假元春死于立春后的第二天,说是交了‘卯年寅月’,便是忽悠‘(寅)虎(卯)兔相逢大梦归’的前言。于是将‘假元春’的枯骨与您那‘宝鉴’背面江彩萍的枯骨,合而为一了……”。
曹寅笑道:“你们若只看宝鉴正面,何必刻舟求剑、而又刨根问底?只需知道‘虎兕相逢大梦归’,或‘虎兔相逢大梦归’足矣!写一部奇传小说,决非史书等同。喜看《三国演义》者众;喜看《三国志》者寡。你那洪伯伯三易其稿,才把个李、杨情史演绎成《长生殿传奇》。可他并不满意,正是因为李杨故事已经没有胡诌的余地了(何不‘戏说’?),这才想起汤显祖《牡丹亭》的法子,写了《石头记传奇》,却与《牡丹亭》背道而驰,貌合神离……。”曹插话道:“那末,《金陵十二钗》与《牡丹亭》,就异曲同工的了?……”。
曹颙道:“依我看,书中的这位林黛玉与那位杜丽娘,虽然都有‘倾国倾城的貌’和终生不渝的痴情;而黛玉的结局却与杜丽娘背道而驰!汤显祖在他的《牡丹亭题词》里有云:黛玉的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她的死乃是无可奈何的自毁自弃!甚至怨恨宝玉……不如俏丫鬟晴雯,临死前,面对宝玉吐露真情,说了一席扯人肺腑的话:“……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如何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有冤无处诉……。晴雯总算明白了林黛玉难以明白的道理。可惜晚矣!……”
颙儿的一席话,不知触动了父亲的哪条神经。曹寅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沉默不语。良久,方自言自语地轻轻叹息道:“良辰美景何其短也……”颙儿儿一时尚未缓过神儿来,也难开口;房内一阵沉寂,原本一番热闹气氛顿时显得莫明的尴尬。曹寅心里明白,也不道破,更不评论。只得顺势将《牡丹亭》中《惊梦》一折的词曲,旁若无人地唱了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黛玉隔墙耳闻此曲,如醉如痴。)
但听得那昆调婉转、字正腔圆。颙、兄弟二人从未见过父亲当着孩儿面正而八经地唱过昆曲。见此光景,竟忘情地高喊道:妙!妙!曹寅更不理睬,似乎也未听到。接着便把柳梦梅唱词里的两句当着道白,拖着腔儿道:“如花美眷——流水似年………”道罢起身欲走。
就在父子三人聊得忘情时,窗外那几株芭蕉噼噼啪啪作响。自从进了十月以来,一直是秋雨濛濛,转瞬间成大雨。曹寅无心再谈,便走在窗前凝视,这场霏霏秋雨足足下了近半月,未曾见过晴日;非但不停,反而越下越大,院落里已是坑坑洼洼的积水。看来不仅仅盐织两业受损无计,那些庄户人家更是一筹莫展的。实指望能遇上一个好年景,补上江宁织造的亏空;如今竟是雪上加霜,叹道:“天不助我,寅将奈何?……”
天色渐暗,秋雨不止。忽见对面闪进一个人影儿,撑着一把桐油竹伞而来。还是曹颙眼快,喊道:“舅舅……”
欲知李煦为何冒雨而来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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