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作者汤显祖(——),字义仍,号若士,江西临川人,生于读书世家,自幼聪明。但科考屡次失利,只因当朝首辅张居正让他陪其子考试被拒,张居正死后他才得以考中。汤显祖为人正直,所以长期屈沉下僚,最终辞官归隐临川玉茗堂,创作《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与早年写的《紫钗记》合称“临川四梦”又名“玉茗堂四梦”。汤显祖创作的鲜明主张是“至情论”,情乃生命欲望、生命活力的自然真实状态,理则是维持社会秩序的人为的准则,在当时也就是统治阶级所倡导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在汤显祖看来情和理是对立的,理要制约,情要突破,尊性(包括欲)抑理,甚至应该以情灭理,把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利置于社会规范之上,这是一股具有近代解放气息的浪漫主义思潮,代表了当时呼唤精神自由与个性解放的时代心声。以情为本,是汤显祖思想情感和生命实践的中心,在遂昌县令任上,他曾尝试过以情施政,每逢除夕、元宵给狱中犯人放假,让他们回家团圆或上街观灯,情之所感,犯人按时归狱,无一逃逸。然而,政治的“至情”理想终归不得实现,于是,他就借梨园小天地为人生大舞台,在戏剧艺术中畅快恣意地演绎有情人生。据说当年有人看了《牡丹亭》这出戏,颇有些惋惜地对汤显祖说:“你既有如此卓绝的才华,为什么不去讲学,却偏要写戏,岂不可惜!”他回答:“我写戏也是讲学,我讲的是一个‘情’字。”可见他把戏剧的情感教化作用提到了一个至高的位置,甚至可以与儒、释、道并列。《牡丹亭》寄托了汤显祖“至情至爱”的全部理想,他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牡丹亭》问世之初,就“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德符《顾曲杂言》)不仅为文人学士所激赏,而且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轰动效应,《牡丹亭》无疑是一部具有鲜明时代特征和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的浪漫主义杰作。
《牡丹亭》剧照
美在故事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受《诗经·关雎》启发,私自来到后花园游玩,春光烂漫使她青春猛醒,游园之后梦到一个叫柳梦梅的书生,并与之幽会,醒来后为幸福的幻灭和现实的冷酷而一病不起,怀春而死,死后葬于花园梅树之下。一缕幽魂,不甘屈服于命运,仍在人间飘荡。三年后,柳梦梅进京赴考,借宿杜家花园,在园内拾得杜丽娘生前自画像,正似梦中之人,于是与杜丽娘阴灵相会,倾诉衷肠。在杜丽娘幽魂的指使下,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在情的感召下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妇。临安应试,柳梦梅高中状元,杜宝拒不承认这个女婿,还要告发柳梦梅盗墓之罪。最后由皇帝出面调停,这对青年男女才得以圆满。
与《西厢记》不同的是,《牡丹亭》剧中没有代表封建势力的反面人物,父母、老师,作为封建社会常规道路上的成功者或失败者,并没有对柳杜二人的爱情直接干涉,只作为正统意识的代表出现,杜丽娘是在一张由千年礼教织成的罗网中挣扎,这张网看不见,但却扼杀着青春与人性,挣扎的结果只能是窒息而死。现实中的反抗是徒劳的,汤显祖只能把这种反抗托之于幻想和浪漫的虚构,正如他在该剧《题词》中写道:“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者。”杜丽娘死了,但这只是故事的开始,“因情成梦”之后才“因梦成戏”,她还要活过来,她要争取自己美好的青春、崇高的爱情,而唤醒她的只有“情”,情让她做梦、做鬼,最终让她做了有情有爱的人。这里所谓的“情”正是与“理”相对立的,剧中的女主人公无论是为情而死还是因情复生,都表现出人性向礼教的顽强抗争。“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在全本戏中,这两句曲文被反复咏叹,柳梦梅与杜丽娘的爱情面对礼教的压迫,经历了人性的苏醒、窒息、湮灭后,终于得到了重生。《牡丹亭》塑造了一个强烈地热爱生命,热爱自由的艺术形象。明朝一代是中国历史上对女性禁锢最为严厉的时期,这一朝贞节牌坊立得最多,可以说每一个牌坊下都有一个呜咽悲号的灵魂。一出《牡丹亭》温暖了天下女子的心,以至于让封建卫道士们惊呼:“此词一出,使天下多少闺女失节!“这恰恰说明了杜丽娘形象的价值与《牡丹亭》故事的社会意义。剧中那姹紫嫣红的春光,那鲜活蓬勃的生命,那勇敢无畏的追求,那美得令人感动的故事,超越了不同时代、不同年龄、不同文化背景,引起了几百年的强烈共鸣。
《牡丹亭》剧照
美在文辞
与其他剧种比较,昆曲的文本本身就是文学的经典,《牡丹亭》更是一部极具抒情味道的美丽的诗剧。拈出《游园惊梦》中《皂罗袍》一支来欣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杜丽娘看到花园里百花盛开、莺歌燕舞,禁不住由衷地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感叹中夹杂着深深的伤感,春光之美无人识得,更重要的是自己人生的春天同样多姿多彩,却也无人走进无人欣赏。“姹紫嫣红”的美景都给了“断井颓垣”观赏,“良辰美景”与“赏心乐事”又难以同步,在美好春光的感召下杜丽娘内心深处顾影自怜的情怀油然而生,不由得黯然神伤。现实的困惑、青春的觉醒使得她对外部世界生出了无限向往,“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那个世界是自由自在的,可惜如我这幽禁在深闺中“锦屏人”,不能领略这美好春色,真个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对景自怜,憧憬、惋惜、哀怨、忧伤与景色交织在一起,低回缠绵,情真意切。这段唱词因典雅华美又不失蕴藉,历来为人津津乐道。《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写林黛玉走过梨香院,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当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不觉点头自叹:“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牡丹亭》一听入耳,是优雅文辞吸引了她,再听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不觉心动神摇、如醉如痴。昆曲曲文秉承唐诗、宋词、元曲之文学传统,“雅丽幽绝,灿如霞之披,而花之旖旎矣。”(明·茅瑛)《牡丹亭》的出现,在文化界引起极大的震动,当时的文人学士几乎人手一册,早晚诵读,被称为“天下第一本好戏”,这既源于剧中感动天地的人情美、精神美,也源于剧本的文采斐然。
《牡丹亭》剧照
美在形式
西方的表演艺术中,歌剧有声音却没舞蹈,芭蕾有舞蹈却没歌唱,话剧只有表演没有歌舞。昆曲能让人同时欣赏到文辞之美、音乐之美,更有舞蹈之美。李泽厚说:“中国戏剧尽管以再现文学剧本为内容,但却通过音乐、舞蹈、唱腔、表演,把作为中国文艺的灵魂的抒情特性和线的艺术的本质,发展到一个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综合境界。”昆曲集歌、舞、诗、戏为一体,高雅、纯粹、精致,有一种以简驭繁的古典美,非常契合中国文化的抽象、写意、抒情、诗化的美学特征。《牡丹亭》问世四百多年了,案头的文字能让故事依旧、曲辞还在,却无法复现当时的视觉与听觉盛宴之实况,好在昆曲《牡丹》历经沧桑,进入现代声息尚存,通过现代的舞台我们依然可以推想《牡丹》盛世的唱腔之美、舞蹈之美、服饰之美。昆曲唱腔“水磨调”,如苏州巧匠用水贼草蘸水打磨出的红木家具,那是何等的千锤百炼,怎样的细腻至极!所谓“启口轻圆,收音纯细,一字之长,延至数息”,几个字须用几十秒钟才能唱罢,流丽婉转,曼妙缠绵,齿颊留香,余音绕梁,让杜丽娘唱来,岂不将那小生的魂魄都摄了去?再加上笙萧管笛清越悠扬、婉丽妩媚的伴奏,定是一唱三叹,令人心醉。昆曲还有个说法叫“无歌不舞”,就是每一段唱词都有一段舞蹈来配合,这是继承古代民间舞和宫廷舞的传统,形成的一套完整繁复的身段与舞蹈程式,它与歌唱巧妙而和谐地结合,精确、精彩、精湛,动作细腻婉约,有着很强的抒情性,比如水袖的舞蹈简直就如一幅草书,在淋漓的线条美中,体现出了中国文化的写意精神。想那杜丽娘莲步轻移,裙裾飘拂,尽显女儿柔美心思,是何等的令柳梦梅春情荡漾!昆曲里举手投足、眉来眼去的精致,是要人放下凡尘俗念去用心体会的。昆曲发祥于苏州,在它逐步走向精致的过程中,自然不会放过丝绸与苏绣为它锦上添花的机会,戏曲之美,固然取决于曲折动人的故事和唱念做打的功夫,但“行头”之美也是满足观众视觉美感的需求,想那些花儿叶儿莺莺燕燕经过了一针一线的穿引,定格在各色的绸缎之上,随演员舞台上袅袅轻烟般的舞蹈蹁跹翻飞,那是怎样一番美轮美奂的景致!
捧一盏春茶,看卷曲的香叶在氤氲水气中渐渐舒展,让忙碌耳朵在水磨昆腔中静静开放,让心灵穿越悠悠几百年的时光慢下来,慢下来……
《古典文学的诗意解读》李雅君著(未完待续)疏雨滴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