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作家,青春版《牡丹亭》的主持制作人白先勇老师,10岁结缘昆曲,从此痴迷一生。
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如此喜爱昆曲时,他总是说,昆曲无他,得一字——“美”。
那么昆曲到底美在哪里呢?最突出的有3点,文辞美,声腔美,舞台表现美。
昆曲的文辞美,是因为昆曲的唱词大都是由明清时期的上层文人创作完成的,具有非常高的文学欣赏价值。
昆曲的唱词称为“词句体”,是对宋词长短句的沿袭,无论从形式到实质,都完全可以与“唐诗宋词元曲”媲美。
比如,《牡丹亭·游园》的第二折,曲牌是《步步娇》,杜丽娘的唱歌词——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曳春如线”。
这一句的写景,寥寥几个字,充分展现了诗词语言的特点:用词精简,意韵深远。
一个“春”字,点出了整个这一折戏的主题。
这个“春”,既是客观上的“春天”、“春风”、“春光”,也可以理解成16岁的少女杜丽娘内心怀有的“春情”。
春天里,怀春的少女在赏春、惜春,即便是再感觉迟钝的观众,也不会对这份扑面而来的“春意”无动于衷吧?
更具体地来说,这份春意是由“丝”和“线”这两个词的景象描写,触发了我们的想象,而生发出来的审美体验。
“晴丝”本来是指的虫类所吐的、在空中飘荡的游丝,在晴朗春日的阳光下,最容易看见。
后一句的“如丝”,还用了一个动词“摇曳”,指向就更明确了——
吹来的“春风”,吹醒的是少女的“春心”,摇曳的是“晴丝”,更是“情丝”。
汤显祖的这种写法,并非自己独创,而是借鉴了前人诗句。这是诗词常用的表达手法,叫“用典”。
唐代大诗人杜甫的《春日江村》里就有“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的句子。
南宋词人叶梦得的填词《虞美人》里,也有“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一句。
诸如这类“言约旨远”的诗化语言,昆曲唱词里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譬如,《牡丹亭》里的“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剪……”
再比如,《玉簪记》里的“月明云淡露华浓,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等等。
洪迈在《容斋随笔》里说诗词的语言应该“言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这种无穷之意味,正是中国诗词的魅力,也是昆曲唱词最突出的美感之一。
02
昆曲是一种戏曲,仅有文字是远远不够的,所谓“曲”者,是要能够把文词唱出来。
昆曲的声腔美,说的就是昆曲在音乐上的审美特点:唱出来的腔调特别好听。
怎么个好听法呢?徐谓在年写的《南调叙录》里形容说,“昆山腔流丽悠远,听之最足荡人”。
提到昆曲唱腔,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就是明代音乐家魏良辅。
他花了很长时间对当时民间流传的昆山腔进行改造和创新,才有了今天我们听到的,迤逦婉转的昆曲。
明代戏曲音律家沈宠绥在《度曲须知·曲运隆衰》里,详细解释了经魏良辅改造后的新昆山腔的特点——
“(魏良辅)生而审音,愤南曲之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
从上面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出,魏良辅为了让新昆腔好听,做了最重要的两个动作: ,洗乖声协音律;第二,调用水磨,拍捱冷板。
古代汉语言有“四声”,平、上、去、入。平分阴平,阳平,分别相当于现代汉语拼音里的 声和第二声,“上”相当于汉语拼音里的第三声,“去”是第四声。
现代汉语的普通话发音里,入声字已经消失了。古代汉语里的入声字,在普通话里的发音是 、二、三、四声的都有。
中国汉字的发音本身就非常具有音乐性。比如唐代的《元和韵谱》里就说,“平生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
古人把汉字的这种发音规律加以利用,就形成了诗歌的格律——平仄交替,长短相间,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中国古代音乐讲“五音”,即宫、商、角、徵、羽,相当于现在的哆、唻、咪、嗦、啦。
音乐是语言的一种延长。音乐和语言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需要曲调的高低和文字的平仄相协调,才能相互促进,产生美感。
魏良辅“洗乖声协音律”的工作,正是对唱腔的逐字考量纠正——上声字低唱,去声字高唱,平声字平唱,入声字出口就断。
这就使得昆曲具有了音韵学意义上的规范,也使得昆曲的唱腔和唱词相得益彰,音乐的韵律美感大大增强。
接下来,魏良辅又规范了昆曲唱词的发音——“字清”、“腔圆”、“板正”。
魏良辅的这种新昆腔唱法,把字的发音分成了“头”、“腹”、“尾”3个部分,每个字要按照“音”、“声”、“韵”,清楚细致地唱出来。
比如,“春”字,要按照“ch、u、n”的顺序,配合旋律(腔),逐一唱出来。
所以,现代记录昆曲曲谱,有时候用汉字搭配曲谱,不如用汉语拼音更准确。
我们现在唱歌的时候,一个个字很快就“吐”出来了,而昆曲的演唱,是把一个字的发音分解成若干音节,一节一节地和“腔(旋律)”细细地“磨合”。
这样的唱法,如同“拍捱冷板”,演唱者要有坐“冷板凳”的心态,去掉烟火气,把心沉下来,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发音,张口要圆要小,收音要细要长……
所谓“水磨调”的含义,便是如此,昆曲的唱腔之美,也就尽在这一个“磨”字里了。
03
完整意义上的昆曲,是中国古老的戏剧剧种之一。
所有杰出的戏剧,都不能只停留在剧本上,而是要到舞台上,把一种综合性的美感呈现、传递给观众。
昆曲的舞台表现美,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载歌载舞,歌舞合一。
戏曲的表演都是程式化的“唱念做打”,昆曲里的“舞”,我们大致可以理解成“做”和“打”的综合表现。
“做”是指的“动作”、“表情”、“身段”,“打”是“武打”、“格斗”。
戏曲表演里的“打”,也都是提前设计好的,象征性的一招一式,说它是一种特殊的舞蹈,也是恰当的。
所以昆曲的舞姿美,不单纯是指的诸如《长生殿》中的“霓裳羽衣舞”,而是演员在舞台上综合的“身段”和“做派”,或者可以理解为一种“肢体语言美”。
昆曲的舞姿美也集中体现了东方美学的特点:柔软、曼妙、含蓄。
中国古代舞蹈的特点是典型的“画圆”艺术——
四肢在空间的运动轨迹是曲线,上半身与下半身以腰部为中心做异向扭曲,身体常常处在一种倾斜的状态。
这种错离的效果,几乎可以发生在身体的任何关节,包括纤细的手指。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里,对东方舞蹈是这样总结的——
“东方(中国、日本、朝鲜)的舞蹈者,牢牢地站立在地面上,一般很少把脚抬高,他们沿着一定的几何图形缓缓移动脚步,臂和手的动作千变万化……”
这种特点在昆曲程式化的表演中特别明显。比如,云手、跑圆场、顺风旗、拉山膀、卧鱼、兰花指等等。
而昆曲表演中变化多端的舞姿,更是这一美学思想 的体现:剑舞、羽舞、花镰舞、绸带舞、等等。
北大的骆正老师在《中国昆曲二十讲》一书里说,中国这种以“画圆”为核心动作舞蹈,都可以在“太极图”中找到源头和归宿,也集中体现了中国人的美学观和哲学观。
太极的大圆圈是一个封闭的宇宙,其中的S线把圆分成了黑白对应的两部分,代表着阴阳、天地、天人、动静、开合……
这两种“黑白”力量,相互对立,相互联系,相互牵制,也相互转化。
黑白鱼形中的小圆圈“鱼眼”分别意指“阴中阳”和“阳中阴”。
“黑白”、“阴阳”,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是中国哲学的“对立统一”。
所以,中国人崇尚“圆满”,希望没有棱角,减少冲突,一切平衡、和谐、安宁。
这种文化意识反应在舞蹈艺术里就是“圆”的意象,以及各种“旋转”的动作。
明代 学者朱载堉的舞学理论提出,“学舞以转之一字为众妙之门”,可谓一语中的,这也是昆曲舞蹈的精髓所在。
04
无论是文辞美,声腔美,还是舞姿美, 都是为了成就昆曲整体上的“虚拟之美”。
虚拟,是中国戏剧,也是昆曲,最根本,也最突出的特色。
昆曲的舞台布景,常常只有一桌二椅,留给演员和观众的,是空荡荡的大舞台。
开门没有“门”,骑马没有“马”,杜丽娘游园时的“姹紫嫣红”,贵妃醉酒时的酒杯和酒……这些统统都没有。
“三五步走尽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这就是昆曲的意境。
昆曲的这种意境之美,和西方戏剧力求逼真是截然相反的。这也正是东方审美的务“虚”和西方审美的务“实”最集中的表现。
这种意境,就是要把所有外在、物质的表现手法尽可能简化和减少,把舞台的空间留给表演者本身。
这种意境,也是要把所有外在的、物质的感官刺激尽可能简化和减少,让我们在欣赏昆曲时要更多地去用“心”,用“情”。
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论述戏曲时曾说,“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其中,不至终篇,不能反魂、收魂”,这正是昆曲审美的核心所在。
蒋勋老师曾说,中国哲学和审美里,所有的“空”、“虚”、“无”,都不是不是真的没有,是为了给“实”“有”更多转圜的余地,是认识到“空”、“虚”、“无”是更大的含容与可能。
这让我想起了唐朝诗人钱起的那一句千古名句,“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昆曲的美,甚至不在于当时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而是在曲终人散后的生活里。
因为昆曲呈现出来的美感,早就融在了我们血液里的,是整个民族千百年来的生命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