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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韵悠悠念雪漪

年,《狂鼓史渔阳三弄》在民族文化宫大礼堂上演。演出结束后,部分演职人员合影留念,从右数第五位为傅雪漪先生。

孙燕华

傅雪漪先生是北京人,生于年,年是他一百周年诞辰。对这样一位造诣深厚的学者、艺术家,应该庄重、严肃地来纪念,但疫情一次次打乱我的构想,转眼间就到了年尾,只得作罢。

新年伊始,写一篇纪念傅雪漪先生的文章,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弥补我的一份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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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雪漪这个名字在音乐界、戏曲界的前辈和后辈中很是响亮,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却相当陌生。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推出了一部五幕历史剧《蔡文姬》,剧中的古曲《胡笳十八拍》赫赫有名,殊不知为之谱曲的就是傅先生。

回忆与傅先生的相识,是在我和爱人李燕拍摄了曲艺片《胡同古韵》之后。当时活跃在钱亚东先生主办的“集贤承韵”票房的北方昆曲剧院的老生演员张卫东,很希望我们再拍摄一部影片,记录一下由俞平伯先生创办、已活跃几十年的北京昆曲研习社的拍曲活动。我和李燕一听觉得“有理”——如果再不抢救,恐怕连昆曲也要淡出人们的生活了。

恰在此时,中央电视台《中国风》栏目的编导迟连方找了过来,他们想制作一些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节目。经过反复研究,我们共同确定了古典诗词吟唱这一主题,“吟”的主讲嘉宾是文怀沙先生,“唱”的主讲嘉宾是傅先生。我负责一部分文字编写的工作,严格来讲就是选主题、查资料、“串词儿”——文先生和傅先生都是专家级的学者,他们的“词儿”滔滔不绝且引人入胜,根本不用我去“编”,瞪着眼听还来不及呢。

这次合作,让我得到了向傅先生请教的机会。回想起来,应该有两件事可以“载入史册”。

古典诗词歌曲是音乐与文学相结合的产物,创作、演唱古典诗词歌曲是傅先生主要的学术成就。无论是释谱、梳理还是传承、授徒,他都是以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完成的。

姜夔(姜白石)是南宋后期的音乐家、诗人,一生漂泊于江淮,寄人篱下。他尽毕生所学写下传世的《白石道人歌曲》十七首,每个字旁边都缀有宋代俗字音谱的符号,是研究南宋词曲音乐的唯一原始资料。年,夏承焘先生用“工尺谱”完成了“译谱”,傅先生以此为依据,又参照杨荫浏先生、阴法鲁先生在年出版的《宋姜白石创作歌曲研究》,再整理出姜白石的十首歌曲,其中《霓裳中序第一》是傅先生的译谱。从学术研究的继承和推广角度来看,他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时至今日,识“俗字谱”的人更少了。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音像资料的录制,或许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方面能起到定向的作用。其一是《中国风》栏目为傅先生创作的古典诗词歌曲录制的几十段音像,其中有傅先生的演唱,也有北方昆曲剧院蔡瑶铣和史红梅的演唱;这是根据诗词的实际内容,用男、女声分别进行演唱,以达到不同的表达效果。其二是傅雪漪等几位名家演唱诸宫调的音像,遗憾的是仅仅录制了影像资料存档,并未公开播出。后来傅先生跟我商量,“吟”和“唱”虽然不同,但都是古诗词的最高表现形式,他想同文怀沙先生分别以“唱”和“吟”的方式来演绎屈原的《离骚》。这是一个“大工程”,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由于各种原因,最终未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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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是李苦禅先生逝世十周年,得益于有关单位的支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大型画展,苦禅先生的家属还自备资金,邀请傅雪漪、孔新垣、李竹涵等友人排演了《狂鼓史渔阳三弄》。

明人徐渭(徐文长)是中国大写意花鸟画发展历程中的一座丰碑,无论是“扬州八怪”还是郑板桥、吴昌硕、齐白石等人,皆以他作为追求和超越的目标,苦禅先生也不例外。有人拿着自己写的《八大山人》剧本请苦禅先生审阅,苦禅先生说:“八大山人的本子不好写,不如写写徐文长,他这辈子大起大落,在胡宗宪幕下参加抗倭斗争,又诗又画,还编写了剧本《四声猿》,全才啊!梅兰芳排演的《木兰从军》就是根据《四声猿》里的《雌木兰替父从军》改编的……”

为了了却苦禅先生的心愿,我和李燕酝酿着再现《四声猿》中的《狂鼓史渔阳三弄》一出,即曾在舞台上表演的《阴骂曹》;与京戏《击鼓骂曹》不同,《狂鼓史渔阳三弄》着意表现祢衡在阴间骂曹操的情景。

我们诚恳地邀请傅先生为《狂鼓史渔阳三弄》剧本谱曲,邀请中国京剧院以演大丑角闻名的孔新垣先生担任导演,苦禅先生的弟子、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的李竹涵出面协调一切“杂务”。

为了创作出既有传统又不失“杂剧”风格的曲调,傅先生搜寻、组合、调整了诸多小曲小调。至于“杂剧”,傅先生肯定也没有看过现场版,那怎么做才能让观众认可这就是“杂剧”?必须“出新”,而所出之“新”又必须是“旧”——早于昆曲的曲调,与此同时还要得到学术界的承认——承认这不是昆曲,而是更早的“杂剧”。

傅先生对早于昆曲的各种唱腔进行了精选,将南曲、戈阳腔、高腔等曲调装入戏文,系统整理。他自己先把唱词疏通,再写成曲谱交给演员试唱,而后细心打磨。傅先生很虚心,请戏曲界的一些老专家来评判,在得到肯定之后他才放心地唱;那些听着不顺或情绪表达不准的地方,他会反复调整,直到唱的人和听的人以至伴奏、笛师等都认为和谐了才定板。

虽然这出戏只演了一场,但专家学者、国际友人和普通观众均对此给予好评,记得郭汉城老先生说:“这出戏完全可以公演,太好了!”可惜当时不具备公演的条件,只录了像。由于我尚未退休,每天到学校教课,没能挤出时间与傅先生就戏中所使的诸首曲子深入求教,失去了了解更多史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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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说自己是傅先生最信任的人,但我可以真诚地说,傅先生对我很认同。他曾希望我为他写“传记”,当时既兴奋又紧张的我一口应下,并且计划尽快落实。后来,傅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他的视力丧失之后,越发烦躁、失落,此事一再搁置,成了永远的遗憾。

傅先生住在“前三门”大街的“板儿楼”里,那是个不大的两居室,由于建设年代过早,楼层设计和建筑质量都存在一些问题。一天,我和李燕去他家,一进入那狭窄的门厅,就看到支着好几根竹竿,前后晾着不少衣服。我们一边扒拉挂着大衣、裤子的衣架,一边探头探脑地寻着缝隙往里走。

“这是怎么啦?”我大声地问。

“屋顶渗水了,正好在壁橱上头,把衣裳和被子都给浸湿了。阳台太小晾不下,只好挂在这儿……”隔着这些“障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得,这回能唱《挑帘裁衣》了!”我开玩笑说。

“甭裁,这都是我出国时做的礼服,”傅先生撩起挂着的衣服,“晾干了看吧,不成还得拿出去洗!”顺着他撩开的空当儿,我们钻了进去。

进入傅先生的书房后,我突然看见两位文静的女孩子,她们拿着比笛子粗一点的乐器,微笑地看着我,也不说话——看来是听见我的声音,她们才停下的。

“呦,您这儿还有客人哪!我这么大呼小叫的,真不好意思!”

“这两位是日本学生,汉语说得不好,跟我学巴乌呢!”傅先生顺手递给我一只巴乌。

“巴乌?我还真没见过。”

傅先生说:“巴乌的演奏几近失传了。”随即他吹了几个音阶,我听后觉得既无笛子的清脆,也无洞箫的哀婉,却有一股更古朴的低回荡漾。当时我真有些惭愧,自己国家的乐器竟然不识,反倒是日本的女孩子在学……

傅先生家的楼道也非常狭窄,而且拐弯抹角,每次去都得转几个90度。傅先生家的门在二道墙上,临街的外墙还有一户人家,凹进去不少,两个门不是并排的。如此设计虽然留出一段通道,但两户人家谁也听不见谁的动静,由此又衍生出新的问题——

一次我刚走到傅先生家的那层楼,迎面看见那户人家门口贴着一张“告示”:“小偷!我家已被偷三次,没什么东西了,请不要再撬锁了。”落款为“本家住户”。我“大开眼界”,笑说:“小偷要是看了也得笑!”见到傅先生,我赶忙把这“见闻”告诉他,他说:“本来我们就聋了,还隔着俩拐角,街坊家出什么事,我们哪儿听得着啊!”

我突发奇想:“您这房是谁分的?”

“‘艺研院’分的,原来住的是平房,孩子们都长大了,住不开,没法子!”

说起平房,我问:“您在旗嘛?”

“我不是满族,原来也不学这行,在国立(北平)艺专学画画;我喜欢戏曲、古曲,现在副业倒成了我的专业了。”

记得我最后一次拜访傅先生,是在他双眼全盲之后。看到他凝视前方的茫然模样,我流了泪。病痛的折磨使他失去往昔的风采,但他的头脑依旧清醒——坦然面对未来。

尽管这次见面的时间不长,我还是问了他一个问题:《四郎探母》中大国舅、二国舅施的“番邦大礼”是怎么演化来的?

傅先生说,少数民族长期在马背上生活,这是从他们见面打招呼的礼节中提炼出来的。我顿悟:戏台上的那种大礼既彰显了游牧生活开朗、张扬的特点,也表明汉族和“番邦”的不同礼节,以示区分。

此时,傅先生若有所思,继而感叹地说:“你有问题还能问我,我现在有问题都没地儿问了……”说完,我们都沉默了,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对人生的感叹、对故友的怀念、对自己未了心愿的无奈……

*

傅先生编写了一本《中国古典诗词曲谱选释》,一直苦于无法出版。那是年,“出书难”的时代已经远去,出版社虽然有了相对宽裕的出版权限,但也列出必须保障“收益”的附加条款——尽管作者可以得到稿酬,却要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眼看傅先生费尽心血的著作无法出版,我和李燕很着急,幸好一位企业家朋友愿意慷慨解囊,他说:“老先生的书我看不懂,你们要说是好东西、能传世,这钱我出了!”他的豪爽令人动容!我表示一定会把他的心意带给傅先生。

就这样,《中国古典诗词曲谱选释》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书出版后,傅先生邀我和李燕到他家,交给我们一份账目单,上面详细列明了各种费用,连找回来的零钱他都要我们转交那位企业家朋友。我怔怔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些零钱——像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人,当下还有多少呢?我在傅先生身上看到了老一辈中国文人的作风……

另一本《傅雪漪古典诗词配乐吟唱曲选》也在台湾出版了,这本书里有简谱,也附有五线谱。我并不专攻音乐、戏曲,只因父亲酷爱京剧,家里存有“工尺谱”的唱本,也存有刘天华先生为梅兰芳先生谱曲的一册唱本——简谱部分顺翻、五线谱部分反翻,这是刘天华为梅兰芳出国演出特地出版的曲谱,便于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我就是依照这些曲谱开始学唱的。

台湾刊印的《傅雪漪古典诗词配乐吟唱曲选》继承了刘天华先生立于东西方交流的文化高度,对所唱诗词意境的诠释非常到位,优美感人。至于诗词的文字翻译,另当别论,毕竟难度太大了。

在对待古典诗词吟唱的问题上,为什么我一门心思推介傅先生呢?因为他是以汉字的音韵作为一切创作的基础和出发点的。虽然有不少人都唱古曲,但由于他们文字学、音韵学的知识储备不足,听起来总像现代人唱的“歌儿”,而不像能入情入境、浸透古意的“曲”。当代人本身就缺乏古典文学的积累,缺乏对传统音乐的研究,这样“编”出来的“歌儿”与流行歌曲不同,也与古曲大相径庭,不能相提并论。

年,既不是“大师”也不是“巨匠”的傅雪漪先生走了,医院那间小小的告别厅里,我和李燕来为傅先生送行。清冷的早晨,只有二三十位亲友、单位领导和几位弟子到场。昔日情景不禁涌上心头,耳畔传来的抽泣、心底藏着的遗憾,让一切显得那么五味杂陈……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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