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那些不合常理的正义微光

最近常和星星聊《赵氏孤儿》。我们一致认为“赵氏孤儿”的情节不太合理。其实婴儿为仇家所获，养大成人后，复仇雪恨的母题并不罕见。前几年南昆和苏昆分别创排的《白罗衫》，也是这样一个故事。较为知名的源文本来自《警世通言》中的《苏知县罗衫再合》，讲苏云赴任路上，被水贼徐能所害，侥幸未死。徐能拿着苏云的官印走马上任，又阴差阳错捡到了苏云妻子在逃跑的路上生下的孩子，于是收为养子，取名徐继祖。徐继祖长大后中了进士，做了御史，恰巧遇到亲生母亲和父亲分别告状，查明情况后，把徐能法办，与亲生父母相认的故事。传世的昆曲演出本只有《看状》一折，其他折的戏都是新编的。两家昆剧院不约而同的想要突出徐继祖面对既养育之恩，又有杀家之仇的徐能的矛盾心情，naturevsnurture，tobeornottobe，可惜都显得比较牵强。源故事中，最终法办徐能的是明朝的司法机关，别说徐继祖对徐能没有任何怜悯和感恩，就连对徐能的家人（也是当年一起劫道作恶的手下）也只饶过了徐能的弟弟徐用，因为当初是他放了苏知县夫妇一条生路。这固然使得《白罗衫》注定是一个平庸的因果善恶的故事，但也使得白罗衫源本的情节是非常立得住的。徐能是江洋大盗，是满手鲜血的杀人狂魔，他获得苏云的官印，当了二十年太平知县，锦衣玉食的养大了苏云的儿子，只不过给了苏继祖他本来就拥有的生活。苏云夫妇二十年来的苦难，以及其他为他所害的无辜人士的鲜血，是不能因为他养育了苏继祖就一笔勾销的。在故事的背景下（明朝永乐年间，太平年代），在苏继祖所受的忠孝节义教育下，这样的罪责必须得到严惩，没有任何可以犹豫和质疑的余地。

《白罗衫》的大致情节，和《赵氏孤儿》高度相似。只是缺少一个舍弃亲子保全孤儿的程婴。如果以同样的逻辑来看赵氏孤儿，尤其是纪君祥版本的赵氏孤儿，会觉得情节多有不通之处。中式戏曲文本的一个特点是枝蔓特多，在丰富了故事的血肉的同时，有时不免带来许多逻辑漏洞。比如首先，晋国国君的作用何在？且不说赵朔的妻子是他的亲姐妹，就算是听信谗言迫害忠良，有必要把这仇恨烧向全国的男婴吗？还要不要潜在的士兵、民夫和税收了？这个情节妖孽的程度仿佛西游记里的比丘国。第二个疑惑的地方，是程婴是否过于孤独。开场之初尚有诸多义士前仆后继搭救赵朔，及至赵朔遇害，公主生子，也还有韩厥不惜一死，放程婴出门。从此开始，除了公孙杵臼，再也没有一个人帮过程婴一点点。若说程婴和赵朔地位相差悬殊，无力号召义士相救，可屠岸贾都威胁杀光全国男婴了，普天下布衣之士，但有一怒，亦能流血五步。第三，在公孙杵臼和程婴的亲生儿子死后，程婴为什么不能带赵孤隐居，为什么要依附屠岸贾？为什么让赵孤给屠岸贾做义子？这些严重违背常理的情节，几乎不可能在任何一个秩序尚未崩塌的社会中发生。由此，我倒是有了个猜测。司马迁写赵氏孤儿之时，所依据的民间传说有着怎样的历史背景，已经无法推断。但纪君祥写赵氏孤儿之时，他心里想的大概不是晋国之赵，而是赵宋之赵。他为赵氏孤儿这个原本由单一国家的内部矛盾而引发的复仇故事，创设了许多有着末世特征的情节。以蒙元的凶残和暴虐而言，生灵涂炭，十室九空，将此隐喻为“杀光全国男婴”，并不夸张。文天祥散尽家财，起兵抗元，出使元营，被俘不屈，伺机逃跑，渡海南归，继续辅佐幼帝，而自己的二子六女，全部死难或被俘，与程婴牺牲亲子养大赵孤的事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当彼之时，蒲寿庚在泉州尽杀赵氏宗室，要保存赵氏的有生力量，也唯有投敌依附一途。《南外天源赵氏族谱》是宋朝宗室谱牒，其中记录了元大德四年（年）宋太祖十二世孙赵由馥写的遗嘱，从第一人称视角回忆了这次屠杀：“我生泉州睦宗院，已登名玉碟。景炎国破家亡，我幼主被兵逼近城下，叛臣招讨使蒲寿庚闭城不纳，尽杀宗人长幼五千余人，我亦刃下，有达平章者，仁慈人也，无子见而怜我，攥下马拥抱超越而去，携居江北遂养为嗣。”倒也像是一个低配版的程勃被屠岸贾收作义子，当作继承人抚养的故事。

古代由于传播手段有限，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迅速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中。然而，一部看起来有着大量逻辑漏洞的元杂剧《赵氏孤儿》却流传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当时的读者们从中读到了自己所熟悉的恐惧和悲哀，看到了自己希望的微光，他们并不想深究纪君祥作品的逻辑漏洞，他们愿意相信世界上会有人，在如晦的风雨中，依然坚持着哪怕最微小的正义。赵孤是否选择复仇，其实也并不重要，只要他健康长大，成为一个温暖而善良的人，人间也就重新拥有了正义。

顺便，文天祥在《指南录》中的最后一首诗，恰恰就写到了程婴：“祖逖关河志，程婴社稷功。身谋百年事，宇宙浩无穷。”个人的命运和浩茫的宇宙比起来是多么的微小，程婴的故事，无论真实性如何，是真真切切的激励了后世坚持正义的人们的。

PS，私心贴一下郑云龙演的文天祥和郑棋元演的程婴。四舍五入一下，就算两位郑老师梦幻联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