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清两朝,随着戏曲创作与演出的鼎盛,以戏曲创作与演出为主要观照对象的咏剧诗亦大量涌现,其中不乏直接描述、评论戏曲家的诗作。
这类诗歌的作者或是与戏曲家过从甚密的朋友,或是对戏曲创作、鉴赏非常精通的雅士,其共同特点是以形象、凝练的诗歌语言展现戏曲家的性格气质、命运遭际、曲坛影响等诸种面向。
《历代咏剧诗歌选注》
相比较而言,在咏剧诗中,梁辰鱼、汤显祖、洪昇的名字出现频次非常之高,而他们又是众所周知的戏曲史上的重要作家。因之,由此视角审视,对全面、真切地把握和理解三大戏曲家颇有助益。
一、填词赢得万人怜明代嘉靖年间,魏良辅创制了水磨调,使昆腔得到极大丰富与提高,在曲坛产生了巨大影响。梁辰鱼,字伯龙,号少白,昆山人。他创作《浣纱记》传奇,将水磨调应用于戏曲舞台,大获成功,引起轰动,因而成为昆曲发展史上的标杆式人物。
李攀龙《寄赠梁伯龙》:“彩笔含花赋别离,玉壶春酒调吴姬。金陵子弟知名姓,乐府争传绝妙辞”。诗中以李白“彩笔生花”、曹娥碑“绝妙好辞”的典故赞美梁辰鱼才思敏捷、才华横溢。
潘之恒《白下逢梁伯龙感旧二首》:“梨园处处按新词,桃叶家家度翠眉。一自流传江左调,令人却忆六朝时”。“一别长干已十年,填词赢得万人怜。歌梁旧燕双栖处,不是乌衣亦可怜”。“处处按”“万人怜”,形象生动地展现了梁辰鱼戏曲受到热烈追捧、到处传演的盛况。
《梁辰鱼集》
李攀龙、潘之恒对梁辰鱼仅以曲家目之,未曾涉及其更复杂的性格面向。徐中行《赠梁伯龙》则更进一层,其云:“春夜曾同醉习池,岁寒何意慰心期。竹林早识青云器,茂苑争传白苎词。宝剑暂沉犹射斗,名驹未老定逢时。低回欲结淮南社,同赋山中丛桂枝”。
此诗不仅指出梁辰鱼曲作在苏州的盛传,其着意处更在慨叹他早具青云之器,却才不获展、壮志未酬,并热切期待其有朝一日能大展宏图,而不只以曲家名世。
对梁辰鱼风貌作最全面勾勒的当属王世贞,其《嘲梁伯龙》:“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七尺昂藏心未保,异时翻欲傍要离”。前两句写苏州风流子弟竞相传唱梁伯龙作品的情状,后两句述其器宇轩昂、豪侠气概。《赠梁伯龙北游歌》:“伯龙七尺苍髯虬,菰芦不散英雄愁。慨然揖我渡江去,欲卷长虹天际头……”。
由上述两诗可见梁郎的形貌气质:身长七尺,虎颧虬髯,任侠豪迈,气度不凡,是要离一类的人物。
明富春堂刊本《浣纱记》
《赠梁伯龙》:“汉关题罢鬓初华,梁苑文成席更夸。匣里秋霜诸侠少,曲中春雪旧名家。江陵客写金楼子,建业人歌玉树花。谁道归来仍壁立,文君窈窕自煎茶”。诗中展现梁伯龙的侠骨英风,称誉他才华横溢,不愧为著名曲家,推许其过人的才华,慨叹于尽管他如同司马相如,有卓文君相伴,却家徒四壁、生活窘困。
至于梁辰鱼在戏曲史上的地位,因为隔了足够的距离,清人看得更加清晰。谢启昆《论明诗绝句九十六首》:“腔变弋阳传海内,弦弹白苎舞杨枝。吴儿艳雪胥江上,齐唱梁郎幼妇词”。此诗以为梁氏把昆腔搬上戏曲舞台,改变了此前弋阳腔在曲坛的主导地位,使昆腔随其作品广泛传播,风靡天下。
晚清孙浚源题《浣纱记》词:“水磨腔盛北音亡,悦耳吴歈学太仓,浣纱一记人争赏。胜当时玉茗堂,拗歌喉难协宫商。句阔红牙鼓,词招白面狂,湖海名香”。此词从戏曲腔调史着眼,认为梁氏所作《浣纱记》的流传,导致昆腔风行,北曲消亡,因而,其戏曲史地位超过汤显祖。
《重刻出像浣纱记》
二、词场玉茗古今师汤显祖,字义仍,号若士,临川人。他撰有“临川四梦”传世,是举世公认的伟大戏曲家。
邹迪光《寄赠临川汤义仍二首》以美人拟临川,传承诗骚以来的香草美人传统,以“澡雪炯不缁,宣朗高自位。偷辈挹清芬,词林把赤帜”,赞其才情卓绝、人品端方;以“不博謇修怜,却贾女媭詈。一鸣辄见斥,中道竟踣踬”,叹其蛾眉遭妒、命运多舛。
熊明遇《汤若士显祖》:“临川笔秀汝河清,才子谈文旧有名。玉茗书堂充栋卷,霏光上射碧霄晴。风拂暮云寒绿玉,月映朝烟护紫茎。汉殿铜盆香袅袅,幽山桂树蕋英英。帘钩赋拟滕王阁,鹤伴吹疑子晋笙。胸中锦绣鲛人织,纸上波澜海怪擎。抗疏排云扶直道,迁客孤身一叶轻。官薄南曹称典礼,堪嗟世眼不分明。但唱牡丹亭下曲,谁和青蒲折槛声”。
《汤显祖集全编》
此诗称赞其以绝世才华驰名文坛,以藏书丰富、学识渊博著称于世,感叹他仅以戏曲成就为人艳羡,而他上书直言敢谏的崇高政治气节却为世人忽略。
吴嵩梁亦有此慨,并为之悲哀,其诗曰“平生大节词章掩,四梦流传亦可哀”(《汤若士先生玉茗堂》)。
在后世崇奉汤显祖者甚夥,其中最突出者当推清初的陆辂。他在通判抚州时,于重修玉茗堂告竣后,遍召府僚及士大夫,出吴伶演《牡丹亭》传奇竟夕而罢,并赋诗以纪之,与其唱和者甚众,堪称文坛盛事、艺林佳话。
陆辂诗云:“百年风月话临川,锦绣心思孰与传。一代人文推大雅,三唐诗格会真诠。常看宦味同秋水,却任闲情逐暮烟。奇绝《牡丹亭》乐府,声声字字彻钧天”。作者以实际行动向汤显祖致以崇高敬意,表达发自肺腑的追慕之情,颂扬若士锦心绣口,堪为士人典范,推尊《牡丹亭》为奇绝之作,百年之后依然魅力不减。
昆曲《牡丹亭》剧照
唐孙华诗曰:“临川逸藻许谁群,笔挟仙灵气吐芬。才子文章机上锦,美人形影梦中云。金荃集在传新句,玉茗堂空冷旧芸。仿佛吟魂来月夜,落葭余唱或时闻”(《常熟陆次公曽为抚州别驾重葺临川玉茗堂设汤义仍先生木主演牡丹亭传竒祀之诗纪其事属和二首》)。此诗赞扬汤显祖辞藻华美无人能匹,笔挟仙灵馥郁芬芳,文如锦绣光彩夺目。
汤义仍以其卓绝的才情而为后世曲家追摹、师法。如梁清标诗曰:“词场玉茗古今师,继起阳春更在斯”(《刘园观陈伶演秋江剧次雪堂韵》)。步武汤显祖彰明较著者如“南洪北孔”,王文治《冬日浙中诸公迭招雅集席间次李梅亭观察韵四首》其四:“稗畦乐府绍临川,字字花萦柳絮牵”。诗中揭示洪昇传承临川,文采斐然。
茹纶常《题桃花扇传奇十首》:“绝调宁同燕子笺,重开坛坫继临川”。作者称赞《桃花扇》在继承汤显祖的基础上有所创新,远胜于阮大铖《燕子笺》。
清刊本吴吴山三妇合评本《牡丹亭》
三、绝代才华洪昉思洪昇是清代戏曲家中的翘楚,《长生殿》既奠定了其戏曲史地位,也令他断送了终身功名。在佟皇后丧服期间,洪昇招邀伶人演出《长生殿》,被劾下狱,革除监生,葬送仕途,布衣而终。
先着《演长生殿伤洪昉思》:“一曲新声是祸媒,当时传写遍燕台”,所指即是此事。对此事之是非众说纷纭,佚名诗云:“国服虽除未满丧,如何便入戏文场。自家原有些儿错,莫把弹章怨老黄”。诗中指出了洪昇违礼,本身有错,不能全怪弹劾者。
然而,大多数人认为洪昇受人诽谤、污蔑,是受害者,并寄寓深切的同情。朱彝尊《酬洪昇》:“金台酒坐擘红笺,云散星离又十年。海内诗家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词凄絶,薏苡明珠谤偶然。白发相逢岂容易,津头且缆下河船”。此诗以宋代著名诗人洪炎、词人柳永来比拟洪昇,彰显其文学才能,以为其不幸像汉朝马援一样,是遭人诽谤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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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雯《再示昉思》:“世事从来少定形,须弥未可爇飞萤。鷇音有辨复无辨,鲲化南溟更北溟。欲杀何尝非李白,闻歌谁更识秦青。豕零鸡壅当时药,暴贵新传又茯苓”。作者痛恨骤贵的宵小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同情洪昇的不幸遭遇。
朱元英《赠洪昉思》:“只因一曲《长生殿》,流落江湖二十年。至竟伶人还演习,红牙檀板御筵前。”对洪昇的不幸命运深表同情,感叹《长生殿》至今仍受欢迎,并在宫廷上演。
除了孔尚任,清代戏曲家中没有能和洪昇相提并论的才子,一些诗作径以才子誉之。吴绮《夜读昉思诸乐府题赠》:“菊部于今少辈行,高音丽节谱宫商。一时侧目看才子,几处低鬟拜粉郎。笔架珊瑚原有数,筝调玳瑁信非常。汉皇正想凌云客,何事犹虚七宝床”。诗中盛赞其才华让人为之侧目,为他赢得众多美女的顶礼膜拜。
《洪昇集》
周在浚诗曰:“钱塘才子谱新腔,纸贵长安递写忙。不数沉香亭畔调,何妨名姓入弹章”。此诗描绘《长生殿》一出导致洛阳纸贵,人们争相抄写的场面。黄鹤田诗曰:“西陵才子谱新声,人在长安旧有名。艳思惊才夸绝代,长生殿里证深情”。
在京城原本即享盛名的洪昇,通过《长生殿》的创作更加彰显了其惊世骇俗的才思。凌廷堪诗曰:“下里纷纷竞品题,杨阿激楚付泥犁。元人妙处谁传得,只有晓人洪稗畦”(《论曲绝句三十二首》其三十二)。在明清众多戏曲家中,作者认为只有洪昇理解并汲取了元杂剧的精髓,这在戏曲“宗元”的背景下是极高的礼赞。
洪昇书扇面
俞樾《读元人杂剧》:“绝代才华洪昉思,长生一曲擅当时。谁知天淡云间句,偷取元人粉蝶儿”。诗中尽管指出《长生殿》曲词因袭《梧桐雨》之处,但其着意处在夸赞洪昇的绝代才华。
由于洪昇才华绝世且堕水而亡,一些诗歌自然由之联想到李白和屈原。王士祯《挽洪昉思》:“送尔前溪去,栖迟岁月多。菟裘终未卜,鱼腹恨如何。釆隐怀苕霅,招魂吊汨罗。新词传乐部,犹听雪儿歌”。此诗以屈原自沉湘沅来比况洪昇,对其溺亡于乌镇深致哀悼之情,令人感慨唏嘘。
清稗畦草堂刊本《长生殿》
戴熙《吊洪昉思》:“名士生多厄,才人死亦奇。烟波空浩渺,魂魄竟何之。太白骑鲸日,三闾作赋时。茫茫天地阔,万古使人悲”。诗中进一步将其与李白、屈原相比,以为其生而困顿,死而奇特,令天地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