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6月3日,应北京大学昆曲传承基地之邀,作为鸣鹤云端沙龙第一期,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教育家张洵澎通过腾讯会议网络直播,对北大学生与爱好者进行了一场关于《雷峰塔·断桥》表演艺术的讲座。张洵澎曾就读于“昆大班”,师承昆剧传字辈的朱传茗、沈传芷、姚传芗及京剧梅派名旦言慧珠,少时即有“小言慧珠”之称。后长期任教于上海戏曲学校,培养了包括昆曲在内的各剧种戏曲人才,并于年创立“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现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也是被戏迷们尊称为昆曲“大熊猫”中的一员。
张洵澎在教学上有“不放弃每一个学生”“六天出一个角儿”的名言;演出中繁花似锦,独树一帜;生活中更享有“东方赫本”美誉。《断桥》这出戏,张洵澎传承自俞振飞与言慧珠,曾在京剧音配像工程中,与蔡正仁一起为俞振飞、言慧珠年演出录音配像。多年来,张洵澎为青年演员教授《断桥》,从细节到全剧之精神予以打磨与提升。在本次讲座中,张洵澎不仅介绍了学演及打磨此戏的经历,而且归纳了一套以“三人”(青春可人、美丽动人、风骨迷人)与“四规”(规则、规定、规范、规矩)为核心的表演艺术。本文即是张洵澎此次讲座的整理精选。
昆剧表演的“四规”
五月下旬,我和原上海昆剧团团长蔡正仁老师应邀去昆山当代昆剧院传承《雷峰塔·断桥》。早在上世纪80年代我就开始传承这出戏,实际上已经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昆曲人。每每至此,我都会怀念我的恩师。我从年进入上海戏曲学校,一直在我的恩师朱传茗老师的闺门旦组学习。我接受了朱传茗老师非常正规的传授。闺门旦即“青春旦”,演绎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基本都是大小姐的身份。《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亭会》里的谢素秋,乃至《断桥》里的白娘娘等,人物性格又各不相同。经过六十多年的艺术与教学生涯,我把闺门旦归纳为三点:青春可人,美丽动人,风骨迷人。“青春可人”是说,这个角色的确是在青春的年龄;“美丽动人”是指我们招生的时候,就将外形条件特别好的学生放到闺门旦组。而“风骨迷人”确实不太容易做到。只有你的戏入味了,你才能体会其中一二。戏曲是以表演为主的艺术,我们只有达到正确的表演,才能做到“风骨迷人”。
正确的表演,就要做到四个“规”。第一,知道规则。第二,做到规定。第三,实现规范。第四,评价规矩。要做到规矩,首先要实现前三个“规”。“规则”两字容易理解,就像我们考交规,要背出来、考出来,一定要遵守它,就做到了“规定”。在前两点的基础之上,才能实现“规范”,表演就会自如,剧场的观众爱看,就会由衷赞赏这个演员很“规矩”。
悲戏也要美
我和蔡正仁老师是戏校的同学,舞台上也是默契的搭档。我们俩在年给俞振飞老师(饰许仙)、言慧珠老师(饰白娘娘)和朱传茗老师(饰小青)年的一版《断桥》演出录音做音配像的拍摄。蔡正仁老师配许仙,现任上海戏曲艺术中心总裁、上海昆剧团团长谷好好配小青。这个小青非她莫属,她演过《盗库银》里的小青,扮相、表演、唱念都受到大家的认可。我的恩师言慧珠老师在演《断桥》的时候,是用大锣的,大锣的优势是气氛好。有一段时间,我们传承给学生也都按照老师的演出版本用大锣。但后来,我们把大锣改成小锣,因为传统昆曲武场主要是用小锣的。没想到效果特别好,既听得出这就是优雅的昆曲剧种,又不乏激情和明快的节奏。小锣也方便我们出场。《断桥》的出场是在内台念“苦啊”。像这样的出场,在《贩马记》里“丫鬟,掌灯”,或者《百花赠剑》里“掌灯回亭者”都有体现。而在《断桥》,这一声“苦啊”,不能软绵绵地哭,也不能拉长,它要短促,要控制,要收得漂亮。而不是“台台台令台”,反正我是闺门旦,只求稳重而没有表演力度,就瘟掉了。“台台台”,虽然是小锣,但小锣打得也要紧凑,要和演员配合,这对我们演员的表演实际上要求更高了。
这时就到了“顿然间”,这个亮相很重要,光眼神出来还不够,不能两个嘴角往下拉,白娘娘是很“苦”,但演员不能拿她的苦,演成你自己的苦。恩师言慧珠老师反复对我说,“悲戏也要美”。我们演员脸上的苹果肌还是要提起来,把眼睛看出意境,就不会觉得你是在笑。这个亮相和杜丽娘,百花公主,甚至陈妙常的亮相都不一样。此时的白娘娘被法海打败,又和小青打散了。她内心的怨与爱恨交织用软的小的鹞子翻身来表现,她动了胎气,她以为小青还在她的左边扶着她,她要喘气换气,她喊“青儿”,没有回复。往右边喊“青儿”,又一个亮相,接着一个大圆场到上场门的位置。白娘娘一个大摔跤,小青正好是一个亮相。两人继续相互找寻。最后,小青看到摔倒在地的白娘娘,跺脚,两人同唱“哎呀,鸳鸯折颈”。这支加一大段念白,白娘娘唱下来是非常无奈的。表演和唱念是软硬兼施的。好听的唱腔,较劲的故事,她都是在诉说,许仙为什么负我?
我再次强调,传统的戏,不能因为演员本身的表现手法不够,就要去创新。而是要把这个戏,整条线索理得合情合理。以前有人说我是创新,其实并不是。我是在提升。传统的东西要美化。我的恩师们都是很明智的,比如朱传茗老师会在戏不够的地方作出修改。言慧珠老师更是如此。我们都是在美化古老的传统艺术。我谨记俞振飞老师一直告诫我的艺术准则,“要做到千人不一面”。每次演出,演出来的感觉都要像在吃新鲜蔬菜,好新鲜,好口味。所以这一次,我传承给昆山当代昆剧院孩子们的《断桥》,在传承上面,我做到了艺术性和可看性。老的不足的地方我能弥补它,就像刚才说的,和小青同唱“哎呀,鸳鸯折颈”,怎么才能做到激情马上上来呢?这个戏要靠我们不断去琢磨。前提是必须有扎实的传统功底,这就又回到了我刚才所说的“四规”。
的美丽所在
《断桥》演到了“轻分鸾镜,哪知他豺狼心性,全不想凤枕鸾衾。谁知今朝绝恩情,教人不觉添悲哽。哪怕他插翅飞腾,我这里疾忙追奔。”这时,小青和白娘娘都已看到许仙,就去追他。白娘娘下场必须用雀步。闺门旦很少在戏里面用雀步,一般是花旦用的。假如在《游园》里用雀步,就不符合规则了。白娘娘用云步换了雀步直下,让观众看到白娘娘与小青“疾忙追奔”的声势。
而小青在其他剧种内都是腰挎双剑,十分英武,但昆曲的小青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她肩背双剑。丝绦在胸前扎成龟形。垂甩发。这个造型相当别致,充满昆曲风格。唱到最后,就算小青想要杀许仙,剑也是不拔出来的。白娘娘先下场,小青捋发,咬发,念,“许仙,你往哪里走”。
追上许仙之后,到了最经典的“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往事真堪恨。不觉心儿气满襟。你真薄幸。你缘何屡屡起狼心。啊呀害得我几丧残生,进退无门。怎不教人恨。”后来《断桥》不大演,总觉得太拖沓,仿佛《断桥》的戏单一开出来,就会无人问津,甚至把叫成“真啰嗦”。仔细去感受,其实这大段的唱是非常之好,我很喜欢这一支曲子,也收入到年上海声像发行的《中国昆曲音像库:张洵澎唱腔精粹》唱片里。我和蔡正仁老师已经好几年没有教授《断桥》了,这一次我们在传承的时候,自唱自教,重温了的美丽所在。节奏轻重缓急,人物性格全在里面,完全展现了昆曲载歌载舞的特点。值得注意的是,这支是小歌小舞,并不是《游园》里面的大歌大舞。我们以“心”来带情。头里一句,“冤家”,已经成为戏曲界的经典。“冤”字要长,手要配合舞蹈动作。假如手腕不变化,直着往下指出去,也能过得去;但假如手腕先提起来,“家”是翘手指,亮手腕,拧过来,横出去,颇有横看成岭的意境。假如可以做到恩师们传承给我们的“亮出来,横出去”,这些微妙的细节就能达到“年龄感”,甚至“更妙龄”的精确表述。当你在念“冤家”的时候,需要协调旁腰,手腕和脖子。用手腕点一下,富有美感地控制着,不能直白地去点他的脑门,更不能演成和先生吵架的家庭妇女。演许仙的小生呢,同样也要控制着往后仰,白娘娘扶他。手腕的“点”、“扶”、“合盘”,这三个动作已经说明,白娘娘心里有他。
“此行休得泄真情,两下里又生欢庆”,三方都讲妥当,小青也谅解了许仙。白娘娘唱“只恨我命犯迍邅,哎呀,遇恶僧”,这里要很强烈地发泄对法海的恨。白娘娘不怪许仙,只怪自己命不好。但在某些流行的演出版本里,竟把这句“只恨我”改成“只恨你”,我觉得非常不合适。假如白娘娘怪罪许仙的话,小青又要不甘休,这个戏就没完没了了。而我们老本子表现的是白娘娘至善的一面,最后一家团圆。
我想和大家分享这些非常具体的艺术上的东西,从而对昆曲以及《断桥》有所了解。祝愿大家在后疫情时期,幸福安康。菖蒲酒美清尊共,云端漫漫证三生。
(照片由昆曲澎派艺术研习中心供图)
来源北京晚报
张洵澎口述陆云雅撰写
流程编辑王梦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