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第8期总第期
Vol.1骄阳如火
前不久,我翻阅故宫博物院掌故部所编《掌故丛编》时,发现一则康熙的谕旨,这则谕旨显示康熙对戏曲非常有见地,令我印象深刻。康熙列数唐代以后的许多演剧和声腔的失传,发人深思。特摘录一二:
魏珠传旨,尔等向之所司者,昆弋丝竹,各有职掌,岂可一日少闲,况食厚赐,家给人足,非常天恩,无以可报。昆山腔,当勉声依咏,律和声察,板眼明出,调分南北,宫商不相混乱,丝竹与曲律相合为一家,手足与举止睛转而成自然,可称梨园之美何如也。又弋阳佳传,其来久矣,自唐霓裳失传之后,惟元人百种世所共喜。渐至有明,有院本北调不下数十种,今皆废弃不问,只剩弋阳腔而已。近来弋阳亦被外边俗曲乱道,所存十中无一二矣。独大内因旧教习,口传心授,故未失真。尔等益加温习,朝夕诵读,细察平上去入,因字而得腔,因腔而得理。
其中最重要的意思是说,自唐代《霓裳羽衣曲》失传之后,元杂剧是世所共喜的一种戏文和演剧,可到了明代也已经所剩无几,到了清代更是废弃不问,只剩下弋阳腔。康熙特别指出昆弋两腔原是清朝内廷演剧的两个正统声腔,弋阳腔本来的声律是很好的,却因受到外边花部和俗曲的影响呈现变味的趋势。所幸,由于宫中大内采用了正统的教习,口传心授,因而尚未失真。因此,他责令内廷演出弋阳腔的子弟要益加温习、继承传统,好好传习弋阳腔的曲唱美学,不要令它再萧条失传了。当然,最终弋阳腔还是被昆曲排挤出了历史舞台,而昆曲也在晚清后面临了自身的衰落。
这段文字表明,其实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理念由来已久。历朝历代都在尽力保护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优秀的文化形态,有时候还是皇帝亲自主持,但往往收效甚微。比如,康熙提到的《霓裳羽衣曲》原是唐玄宗亲自参与的演出形式,最终却只能成为一个美好的盛唐想象;崔令钦在《教坊记》中所记载的①支唐代大曲的旋律早已荡然无存;明初朱权的《太和正音谱》中所记载的②种杂剧剧目还见于舞台者寥寥;元杂剧是中国戏曲史的绝对高度,今天只能在一些昆曲剧目中窥见吉光片羽……世界万物没有永恒,美好事物的消逝是必然的。多少成熟的、风靡一时的戏曲样式今天都已经没有了。从这个角度而言,或许我们必须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昆曲或许总有一天是要消亡的。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必然的结果,就任其自生自灭,而是应该尽可能延续她的生命,让更多人能够看到中国人这一优雅文化的极致形态。
昆曲《牡丹亭》
年5月18日,昆曲迎来入选首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20周年。这20年是昆曲还魂重生的20年,这期间昆曲的繁荣和发展包含着国家的重视以及各界的合力。但是昆曲的保护和传承在我看来,依然不容乐观,我以为昆曲的当下困境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大量老戏失传,昆曲演员会的戏越来越少。传字辈(剔除不具备昆腔戏声腔、文本特征的吹腔戏、开场吉祥戏、新编自串戏以及移植自京剧的武戏后)大约有出(折),现在还能演的有多少?现在一个演员会一二十出戏就了不起了,更毋庸说能够完整地传下去了。
第二,老戏传承活动缺乏社会监督。近50年来,有过演出或教学记录的昆腔戏曲共计大约出(折)。据苏州大学周秦教授在《昆曲的遗产价值及保护传承》这篇文章里的统计,近年来,各昆剧院团累计教排并演出折子戏不到出。③很显然,昆曲和很多地方剧种一样也面临着老戏的失传。昆曲是“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鉴于国家对昆曲作为非遗传承的重视,鉴于各院团肩负非遗保护的使命,我们建议各个剧院在大力宣发新编昆曲的同时,把当下能演的剧目和有待传承的剧目公布在网站上,并拟定明确的传承计划,告知有关部门和热爱昆曲的国人。还有各院团录制当代名家主演的传统折子戏,可以考虑数字化并公开发布到网络,以惠及广大昆曲爱好者。
第三,近年来昆曲传承剧目比较重视小生、闺门旦,行当不够齐全,一些行当正在消失。蔡正仁先生曾提到过“冷水二面”,即邋遢白面,以这类脚色应工的有《绣襦记·教歌》中的扬州阿二,《白兔记·赛愿》中的庙祝,《打花鼓》中的龟奴。还如《蛟绡记·写状》贾主文,看人不正视,而是斜瞟着;《水浒记·借茶》中的张文远和《义侠记·挑帘·裁衣》中的西门庆,背着人牵动两颊肌肉、双肩上下耸动或前后牵动等,都是这类脚色特有的表演程式。这些行当表演的底色为“冷”,不同于丑角的“热”,而今这类脚色在当今舞台上已不太容易看到了。昆曲的传承发展需要重视行当戏的传承,不能只有生旦戏。因为即便是在昆曲回暖的时期,各院团优秀演员的数量还是有限的,如果主要的力量全部投入排演新戏,那势必会导致没有多少人去挖掘和传承老戏。此外,各个地方的昆曲院团原本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是否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的风格特色,而不能所有剧团都去演一两个生旦戏。
第四,作曲人才匮乏,懂得曲律、谙熟大量曲牌的作曲家和学者寥寥,能谈得上精深研究的更是少数。很难想象,没有精通这门学问又怎么能够很好地加以传承呢?传承本身要加强曲学的研究,大学的昆曲传承更要钻研精深的问题,应该在大学生中培养曲学研究的未来人才,不能华而不实。
昆曲《牡丹亭》
因为撰写《我心归处是敦煌》,我得以经常向樊锦诗先生请教莫高窟的保护,她给我很重要的启发就是,做非遗保护不能做表面文章,要夯实基础工程。敦煌莫高窟保护如果做表面文章那就是大力发展旅游,去参观的人越多越好。表面上看很繁荣,可是对于壁画的保护而言,如果不研究洞窟的承载量盲目地放开参观会导致壁画的加速毁坏。基础工程就是践行“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16字方针,保护工作就是要沉住气,一寸一寸地修复有病患的壁画,一辈子可能就修复一两个洞;基础工程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一寸一寸地临摹古代的壁画,一辈子可能就临摹几幅壁画。这样的修复速度相较于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确实很慢,慢得似乎见不出什么成效,且需要一代代人前仆后继去做。但是我想,没有这种慢的节奏,整个时代或许就会显得肤浅。
为了今天的研讨会,我特意把周恩来总理年《关于昆曲十五贯的两次谈话》找出来仔细读了一遍,真是很有启发。
周总理说:“有的剧种一时还不适应演现代戏,可以先多演些古装戏、历史戏。不要以为只有演现代戏才是进步的。”
周总理还说:“昆曲的一些保留剧目和曲牌不要轻易改动,不要急,凡适合于目前演的要多演,熟悉了以后再改。改,也要先在内部试改,不要乱改,不要听到一些意见就改。”
昆曲《十五贯》
这些话越想越有道理,敦煌莫高窟能去开挖新洞窟吗?现在的科技那么发达,开挖一个新洞窟太快了,可能一天就能挖出一个洞。画壁画的速度也可以很快,为什么不去挖新洞、不能挖新洞?几代莫高窟人非要慢慢修复充满病害的洞窟,要把无可救药的壁画救回来,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这其实是为了中国人的诚信和担当,中国向联合国承诺保护“世界遗产”,不是去挖新的洞,而是想方设法去保护作为文物的洞窟艺术。同样,我们向世界承诺保护昆曲这样人类绝无仅有的“非物质遗产”,首先也是应该把现有的剧目保存好,传下去,而不是任其轻易流失、变样甚至毁灭。我们不能拿一个复制洞窟去冒充文物,就好像不能拿一个新编戏去冒充非遗一样,这是对于文化遗产应该有的基本共识。有人说昆曲有些传统折子戏思想陈旧、形式也不好看,没有也不可惜,应该改造甚至放弃算了,应该去做观众爱看的,好看的,有市场的,能够得国家大奖的。我们能以这样的好恶去对待文物吗?能以这样的好恶去对待非遗吗?这就是我们对联合国的承诺吗?
周总理说:“有人认为,现代题材教育意义大,我看不见得,要看剧本如何。现代戏如果写得不好,教育意义也不会大。”他还说:“不要认为古的东西没有演头。昆曲有很多剧目,要整理改革。很多民族财富要好好挖掘、继承,不能埋没。”对于昆曲这样古老的艺术和民族遗产,需要沉下心来在研究和整理中不断加以改革和传承,周总理60多年前的这些思考如今依然散发着智慧,对昆曲未来的传承和保护有着深远的意义。
昆曲的保护传承意义重大,可以说出很多理由,做出很多文章。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昆曲艺术代表着中华传统文化中最精致优雅的形态,对昆曲的保护、传承和弘扬也是百年来中国人持之以恒的文化接力和文化守护。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多年绵延不断、经久不衰,在长期演进过程中,形成了中国人看待世界、看待社会、看待人生的独特价值体系、文化内涵和精神品质,这是我们区别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根本特征,也铸就了中华民族博采众长的文化自信。”我想昆曲的保护、传承和弘扬,实质就是保护、传承和弘扬这样一个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品质的独特的价值体系。
昆曲《十五贯》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历史文化遗产是不可再生、不可替代的宝贵资源,保护文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历史文化遗产。要树立保护文物也是政绩的科学理念。
第一,对戏剧而言,人在艺在。人没有了,再伟大的艺术也不可能传下去。作为非遗的昆曲艺术的保护、研究和弘扬,关键是人才培养,这是非遗工作的核心。试想,如果没有当年传字辈的坚守,出(折)戏的传承,恐怕昆曲早就消亡了。
第二,对作为非遗的昆曲的保护和传承,新编戏当然应该加以鼓励,但核心还是要踏踏实实地把老戏传承好,尽可能把这一独特的美学体系完整地交给下一代。这一点要学习莫高窟人修复壁画的精神,不能急功近利,老戏只能一个个复原,一个个保护,还需要通过培养人才来传承,没有捷径可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这样古老的艺术的传承,其本身既是艺术也是学术。我们也要为之呼吁,不应该让这样古老而又脆弱的艺术去经受“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昆曲艺术是很特殊的文化生态,也需要特殊的保护机制,也需要适当地给予真正做出贡献的传承者以支持和肯定。
第三,昆曲艺术的保护和弘扬,应当依靠科学的、综合的、体系化的研究。研究是非遗保护、弘扬和管理的基础。没有研究,保护就会不得法;没有研究,弘扬就会有偏差;没有研究,管理就会走弯路。
从艺术发展的规律而言,就是我们尽心尽力,如此古老而又危机重重的昆曲最终不可避免地会走向衰亡,但是如果我们不尽心尽力,她消亡得更快。正是为了保护世界范围内这些不可再生,无可替代的“非物质遗产”,联合国才会设立“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因此,保护和传承昆曲艺术和文化,不仅仅是戏剧界的事情,也是全体中国人民的事业。伟大的民族精神和优秀传统文化承载并延续着国家和民族的精神血脉,我们应该而且必须努力将其所承载的中华文化的无可替代的价值植入人心并将守护的责任交给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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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戏曲论著集成(第一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4—17.
②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戏曲论著集成(第三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6—44.
③周秦.昆曲的遗产价值及保护传承[J].民族艺术研究,:5.
文内图片来自网络
[本文系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特色戏剧学学科建设研究”(课题号JZD)阶段性成果。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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