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梅花盛开的季节。我有三年没去老太太家楼下看过梅花了。
老太太家在老南市,高楼底下的小花园种着好几棵梅树,逢着梅花盛开,我去她家里总要去小花园凑上身细细看一看闭上眼闻一闻。一朵朵梅花盈盈而立在一根根老枝上,洁白如玉,清幽芬芳。老太太是昆曲老前辈,上海昆曲研习社的早期社员,年2月拜的俞振飞,能唱旦、能唱生,我认识她第一天,她跟我说绍兴戏过去是泥水木匠下人丫头看的,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知道她7岁由父亲带着进大世界的戏园子看昆曲了,打小受的教育,昆曲是阳春白雪,其他剧种缺乏境界,顶多是红木茶几上的小装饰品。自然这是偏见。一辈子热爱昆曲是真的,上海大剧院年建成,大大小小剧种登台做了演出,唯独少了昆曲,老太太想不明白,昆曲怎么进不得大剧院?于是自己出钱请上昆第一次登上上海大剧院的舞台,她甚至认为社会早已达成共识的京昆艺术,易为昆京才妥帖,因为昆曲是老祖宗,而因为《牡丹亭》里有个柳梦梅,所以她一生爱好是梅花。
有一回在她家里看到花瓶上插了几根梅枝,枝上梅影一片婵娟。我开玩笑跟她说不守文明,小区里梅花乱折。她听了急急用带着浦东腔的上海话“辩解”:“小浮尸,嘀个是朋友特为从花鸟市场特我买来咯。廿块一根来。”那天同去的有曲友小周,我们是接她去曲社里唱曲子的,经过楼下,她指给我们看小花园梅花开得正旺,整了整衣服说,“走,去看看。”老太太个头不高,满头银发,满面慈祥,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她脸上的皱纹都秀气,她在梅花前站定,衬着这几树白梅和煦的冬阳照得她一脸明媚,怎么看她也像一朵白梅,像极了。小周为她在梅花前拍了几张照片,她很开心,说:“《长生殿·小宴》里有段唱词:‘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喷清香’这三个字用得好,今天这梅花,也得用‘喷清香’。”
年1月,老太太抱恙住院,未熬过年关,八十四岁度完了她的小襟人生。在医院那几天她女儿问要不要告诉谁来:“小唐要叫吗?”老太太回答说,上个星期刚见过,没事,不用叫他来了——她以为自己过两天就要出院的。这一眨眼,三年快过去了。自从她离开,她女儿出了国,我自然再未去过她家里,也自然未再见过那些小花园的梅花。
这些天上海连日阴雨,书斋冷落,独坐无聊,长日闭门未见来燕子,一窗浮梦却有到梅花。(唐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