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
著名昆曲家谢谷鸣先生的皇皇巨著《昆曲引航》墨香未散,谢谷鸣、谢竹月父子的新著《扬州近代昆曲史话》又已杀青,可谓佳话不断,好事成双。谢公索序于我,无论出于公私,我都不宜推辞。公者,我曾忝任文化研究所所长,昆曲研究原在我职责范围之内;私者,我与谢家数代交谊,尽管已为《昆曲引航》作序,但对谢家丝竹后继有人倍加钦羡。
《扬州近代昆曲史话》追述扬州近代昆曲历史,将其分为四期:清代昆曲在扬州的辉煌时期,民初昆曲在扬州的兴旺时期,文革昆曲在扬州的潜伏时期,现在昆曲在扬州的发展时期。接着具体介绍近代扬州昆曲社团:广陵学社、空谷幽兰曲社、广陵曲社、老年大学昆曲班、青年昆曲爱好者协会。最后论及扬州昆曲当前的主要困惑,和扬州昆曲与外界的交往。史实与思考,责任与担当,体现了谢家父子对传统文化的孜孜求索与拳拳赤忱。
我在拙作《空谷出幽兰——扬州昆曲艺术》中写过一篇《扬州昆曲一百年》,主要从文献中勾稽史料,述其概要,以见百年来扬州昆曲发展之脉络。我认为清末民初以来,扬州的昆曲主要在民间一些具有士大夫遗风的人士中传承。他们的绝对数不大,但是生命力很强。这时的昆曲,第一没有专业戏班,第二没有职业艺人,第三没有商业演出,传承昆曲完全成为少数人对于阳春白雪艺术的一种精神坚守。关于近代的曲友,野史笔记偶有记载,如董玉书《芜城怀旧录》:“秦端甫,居城南都天庙旁,少年放荡不羁,人以‘小秦四’称之,善唱昆曲。年老境虽窘,而豪放犹昔。”洪为法《扬州续梦》:“汪大头,雅善唱戏,同辈如饷以香烟一支,即可唱大曲一支。自命是‘汪桂芬派’,人因呼为‘大头’。”颜琦《我的生平事略》:“后来,我又向尤庆乐先生学打‘日戏’,所谓‘日戏’,就是‘扬昆’里的《花荡》《三档》《十面》等昆曲。”杜召棠《惜余春轶事》:“谢莼江笛子,声如裂帛,响入云霄,为刘鲁瞻后不可多得之人才。日在广陵花社、富春花局,与知己二三随意弄之。惜余春偶然一至,至则勾留甚久。月明之夕,有时至夜深甫归。”这里说的笛师谢莼江先生,就是谢家先人,昆曲大家。如今莼江之后,不但人才辈出,而且代有著述,这在当代中国昆曲界也是不多见的。
《扬州近代昆曲史话》的写法,主要是回忆故实。正如谢家父子所说,在历史的长河中,曾留下许多与扬州有关的昆曲逸闻轶事,有的存史证,有的属口传。正是这些人和事,充实着扬州的文化底蕴,延续着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这其中有朗朗皓月,光芒四射,照亮整个时代;有点点繁星,点缀苍穹,默默奉献星空。谢家父子虽然没有赶上盛清,却有幸接触到民国后的人和事,加上他们出生昆曲世家,比一般人要了解更多的昆曲见闻,这在当今已如凤毛麟角。书中说:“因此不揣鄙陋,摒弃好恶,根据史料、记录、传说、见闻,如实采写,以人叙事,以事修篇,实事求是,不掺杂个人感情,尽量还原其本来面貌。虽不足史证,亦可究其一二,为后人研究昆曲提供一点索引。”这是作者的自谦。实则本书来自民间曲家的第一手史料,不但材料弥足珍贵,而且意义启迪后昆。我完全赞同谢公的观点,书中所言“扬州昆曲”,意为昆曲在扬州,绝不是什么“扬昆”。我们耻与所谓“扬昆”混为一谈。
谢家父子的著作近于口述历史,和我的文献钩沉正好互补。我的昆曲史研究主要依据文献。我得意的是,我能从书海里摘引出那么多近代扬州昆曲史料。比方刚才提到的《惜余春轶事》记王雪亭:“王雪亭(家瑞),工隶书,嗜昆曲,风雅士也,语多入妙。尝于酒后高唱陈后主词,声调凄怅,余音尤哀婉,令人潸然欲涕。后以贫病终。”记田子修:“田子修(士达),籍南通。性醇厚,喜昆曲,嗜饮,风雅士也。两淮运商公学,率为君之擘划,不居校长名,已可见其风骨。”记万毓之:“万毓之,别号习习。倜傥风流,神采奕奕,昆腔京曲,皆其所长。服务中国银行有年,每归,必至惜余春,尽一夕欢。”记郑燕余:“郑燕余(福庆),亦字桴浮,天资过人,抑郁不得志。尝粉墨登场,讥世警俗,饰贪官泼妇,淋漓尽致,神态毕肖,观者无不激赏。”又有《蜗涎集》记孙阆仙:“阆仙天才横溢,禀赋异常人。吾人只知有过目不忘之士,未闻有入耳不忘之人。阆仙之耳特强,一切词曲,一经入耳,即能谱之以弦,唱之于口,故对京戏、昆曲,以及佛门经谶,胥能琅琅上口,高唱入云。”记姜海清:“扬州清唱,素与粤曲、吴歌齐名,清康乾间盛极一时……吾乡来台人士擅此技者,负翁遍访多年,仅得姜海清一人。姜性固执,非配合弦管,绝不启齿,而曲调词谱,荡然无存。余劝以歌音配谱,始终不允。”另外,张允和《昆曲日记》谈到台湾昆曲时记道:“焦承允,扬州人,唱旦,外号‘隔壁西施’,八十多岁。”据考证,焦承允(-),名席禩,字承允,名儒焦循之后,业余昆曲大家。早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一生供职于邮局。曾任甘、宁、青邮政管理局业务科长,在台湾邮政总局退休。一生酷爱昆剧、京剧,工旦及小生。演唱讲究出字吐音,善于运气,素雅清丽,细腻传神。年自灌唱片《思凡·风吹荷叶煞》一曲,尤称于时。年在台湾组织昆曲同期,俗称“大曲会”。年又组成蓬瀛曲集,俗称“小曲会”。台湾师范大学开办昆曲研究班,聘其为曲师教授昆曲。编订《蓬瀛曲集》初集、续集,《壬子曲谱》初集、续集,《炎芗曲谱》和《承允曲谱》,对昆曲在台湾的传播推广起了很大作用。
扬州昆班早已风流云散,雅集却绵延不断,曲社更延续至今。谷鸣先生叹息说,扬州的昆曲要比外界迟半拍,当苏南的昆曲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扬州才轰轰烈烈。就如同鲁迅先生所说,当我们发现远处的烛光时,有可能正是它熄灭的时候。但是不管怎么说,扬州昆曲薪火未灭,谢家风雅犹有传灯。在此,我对《扬州近代昆曲史话》的著成致以诚挚的敬意。谢家父子“不遗余力,不计工拙,朝花夕拾,炼石补天”完成这部大作的精神,必然激励昆迷笑迎风雨,一路高歌。
二〇一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扬州海德醒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