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芳
我童年一大半的幸福,来自兴化乡村的外婆家。那时候,我们对外都说自己是扬州人。
我最喜欢跟随父母去乡下“出人情”。开席后,大人们围桌团坐,喧闹吃酒,我跑屋后的河边菜地,看鸡鸭觅食。
我在等。
一旦听到两下清脆的渔鼓声,我便知唱道情的来了,立马飞奔至堂屋,从各种缝隙中挤进去观看。
第一次听道情的场景清晰如昨。一男一女站于堂屋中心处,长衫男子手执渔鼓竹板,长辫女子紧挨其侧,男子说上两句吉祥话后,二人便开唱。从《杨柳青》唱到《王瞎子算命》,三四首下来,主人家准备打赏。
不知谁喊了一句:来个《板桥道情》再走!二人倒也爽快,清清嗓子,直接开口: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
我瞬间痴住,曲罢而不知,直到众人鼓掌欢送二人离去,才忙不迭冲出堂屋,跟着二人一路走到南桥头。
男子回头朝我笑,把他的渔鼓递给我,我兴奋地抱住拍了好几下。男子问:我们唱得好听么?我点头:最后唱的曲子最好听。女子笑:这个小把戏,喜欢《板桥道情》。
从此后,乡村红白喜事中能遇到唱道情的,成了我最大的期盼。遇到了,我定缠着大人让他们唱一首《板桥道情》再走。
十五岁那年,我考入泰州师专念书。那时候,我们对外改口说自己是泰州人。
五年青葱时光转眼即逝。最后一学期,文科班学生要求提交一篇论文,答辩过关方可毕业。我跑去问文学理论课程老师:我能做戏剧文学么?老师回我:可以,你打算做哪一方面?我脱口而出:淮剧《板桥应试》的审美分析。
老师笑了:你个小丫头,还真不愧是兴化人。巧了,这部戏的编剧是我的朋友,我来联系看看,他若是愿意,就请过来指导你两句。
于是年暮春,我在老师的办公室见到了沙黑先生。到底年少无忌,我看着眼前身材高大、肤色白皙、戴着茶色眼镜的英气中年男子,把他同剧本和舞台中的板桥形象联系起来,竟噗嗤笑出了声。
沙黑先生问我:你觉得这部戏好在哪里?我直言回复:好在将板桥的书生意气和平民风格完美统一,这样的板桥,真。沙黑先生点头:你最喜欢戏的哪个部分?我说:末尾那段,板桥高歌一曲道情,拂袖归去。沙黑先生笑了:小丫头,肯定是个戏迷。
临走前,沙黑先生将一份打印出的《板桥应试》剧本送给我,嘱咐我好好读几遍,好好写论文。
后来,我的《论淮剧的审美艺术》一文,在答辩中得了优秀。板桥应试
年秋,我结束三年的小学教师生涯,转战南大中文系读研,主攻戏剧戏曲专业影视文学研究方向。
第一年,我埋头补学各种专业基础知识,系里开设的戏剧专业必修课程,更是一门不落,全勤听讲。越学越觉得自己缺课太多,从世界戏剧艺术的起源,到古今中外戏剧类别的分化,再到中国戏曲文本的历史演进,我学得很吃力。
第二年,我在选修课的菜单里看到了昆曲赏析,毫不犹豫地抢勾下来。后来,这一学期的选修课,成了我最幸福的时光。
不仅因为定期有省昆的老师来讲课,还能每周去朝天宫省昆剧院的兰苑剧场,看各个名角的折子戏演出。甚至,周末我会跑去兰苑,跟着演员老师学上一段《游园》。
带这门课的,是系里最年轻的解玉峰老师。这个清白瘦高的山东男子,曲学通论做得相当好,在课堂上讲到得意处,还会即兴来一段柳梦梅的《拾画》。
一次,解老师讲到昆曲何故称为“百戏之祖”时,问我们对哪些地方曲调印象深刻,轮到我时,我说了一个“兴化道情”。解老师眼神一亮,问我可会来两句,我站起来唱了一曲《板桥道情》,老师听得入神。
课后,解老师专门喊住我,跟我说:你可知《板桥道情》有几种曲调?我摇头不解。他笑:你们的板桥先生,曾经在山东做过县令,他的《道情十首》几经修改,多地留有传唱版本,但你唱的这个,是最后修订的终版。
我问他:兴化的板桥故居,老师去过么?解老师摇头:很想去,兴化是个好地方啊,文气足,底蕴厚,一直抽不开身,以后会有机会去的。
毕业后我留在南京工作,单位在老城南,同夫子庙为邻,与秦淮河为友,每天上班,都仿佛赶赴一场金陵文化之约。
年,听闻夫子庙的中国科举博物馆建成开放,位置就在江南贡院边上。我用一个中午的休息时间,去亲睹这个中国唯一地下博物馆的风采。
参观至历代科举名人展区,我沿着李白、杜甫、王安石的雕像,一路走到吴承恩、孔尚任时,心中突然有所期待。果然,郑燮的雕像和简介呈现眼前。
我的板桥先生,正手持书卷,凝视远方,神情俨然在吟诵:“一枝一叶总关情”。想必此时的《道情十首》,正在先生的打磨下逐渐成形。
年3月1日,校友群发布讣告: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解玉峰,因病医治无效,于年3月1日7时35分在南京逝世,享年51岁。
那天是周日,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循环播放了一整天李政成的《板桥道情》: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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