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雄先生是评弹历史长河中大才、奇才。
他受教于父亲杨斌奎先生传承的《大红袍》《描金凤》,却又独辟蹊径,自创《长生殿》《西厢》《武松》三部题材、人物、风格迥异的作品,书坛独步。他自创脱胎于夏(荷生)调、俞(秀山)调,时而委婉柔和、时而刚劲高亢、时而平直质朴却又昆腔味浓郁的杨(振雄)调;他立足评弹,把京剧、昆剧的表演技巧糅于评弹艺术的表现中,融为一炉。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滩上评弹响档比比皆是,杨振雄要想突出重围,就要另辟蹊径,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走自己父辈没有走过的路:创新。
创新,书目要创新,演出风格要创新,唱腔要创新,一句话,要弹唱别人没有的新书,要开创与别人不一样的演出风格,要创造属于自己的、也就是属于书中人物的、与众不同的唱腔。
为了编写《长生殿》,在上个世纪40年代中期,杨振雄沉浸到图书馆里,足足有三四年的工夫,翻阅唐书、唐诗,研究杜甫、李白,了解唐明皇、杨贵妃。要知道,那几年的工夫,杨振雄是停掉了自己的业务,埋头故纸堆,不仅辛苦,而且还要挑战生活上的艰苦,可见他的决心有多大。
以往很多长篇弹词,像《描金凤》《珍珠塔》等,讲的是“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好比《描金凤》中的徐蕙兰,《珍珠塔》中的小方卿。但《长生殿》不同,其中的人物跟过去书中的人物大不一样。对此,杨振雄先生是这样讲的:“人物的身份不同,内容不同,思想不同,如果我还是用过去的书当中的人物来套到这部书当中,格格不入。千人一面,没有个性。徐蕙兰是穷苦书生,唐明皇是一代君王,人物气质完全不一样。勿动一番脑筋,勿下一番苦功,勿多看一眼书,对格个人物勿了解,起出来的脚色就勿生动。”即便是《长生殿》中唐明皇的形象,前后也诸多不同,后来的“埋玉”“闻铃”的唐明皇,与“絮阁争宠”时候,人物形象来了个颠覆性的变化,内心思想的斗争更为激烈,人物情感的表现更为复杂。后来,杨振雄还曾经到陕西兴平市的马嵬坡,专门凭吊了杨贵妃的墓园。
新中国成立之初,很多评弹艺人主动改弦更辙,编写新书。杨振雄也一样,他放下了描写帝王的《长生殿》,从表现古代农民起义的《水浒》中,汲取创作素材,把其中有关武松的回目,改编成为长篇弹词,在书坛演出。武松跟唐明皇,虽然讲的也是古代的故事,但是题材、内容、人物早就不是一回事了。特别是如何塑造武松,这个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他要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人物不一样了,行当也就不一样了。按京昆的行当来说,武松是以武生应工的。“打虎”“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血溅都监府”……这是“大书”(评话)的活,小书(弹词)没有这类书。
没有,杨振雄说了,就有了。
据说,当年评话名家韩士良曾经与杨振雄在亚美麟记电台合说过“武松打虎”。可见,“小书大说”,杨振雄早就有了“童子功”。他借鉴京昆中武生角色的劲头,特别是学习“江南活武松”盖叫天先生的舞台形象,手面、台步、眼神、亮相……一部崭新的长篇新作,一个新的艺术形象,一种新的表现样式,又一次通过杨振雄,树立在书坛上。
《长生殿》停说了,帝王嫔妃情爱故事不讲了;改说《武松》了,英雄侠义、梁山好汉的武松的形象成了杨振雄的又一部创新长篇。但是,杨振雄编说古典名著的意愿还是非常强烈。
长篇弹词《西厢记》,传承、演唱了半个多世纪,历经代代传承,迭经层层加工,文本和说表都有加工,但不重角色表演。杨振雄说唱《西厢记》时,既传承了前辈的艺术,更由于其演唱《长生殿》《武松》时积累的经验和形成的说唱兼重角色表演的独有风格,大大地提高了《西厢记》的表演性和雅俗共赏的感染力。
他充分调动自己单档演出的优势,以丰富的手段,通过对不同人物采用不同的表现手法,莺莺小姐着重在内心的细腻刻画,张生则以儒雅优美的外放着墨,红娘完全是人小心大、急公好义,敢担当、有作为。不同的角度,丰富的层次,抒发刻画人物,甚至还浓墨重彩地创造了一个小和尚法聪的人物形象,让人过“耳”不忘。
他运用学习积累的昆曲小生艺术,乃至手上的一柄扇子、一方手帕,都成为了他表现人物情感的道具。即以“回柬”这回书来说,杨振雄先生自己说:“有8个字可以表现张生的思想情绪变化,大哭大笑,大起大伏。”
这三部长篇的编写、演唱,贯穿于杨振雄的一生;这三部长篇的成功编写,也应该刻写上一位女先生的名字:费一苇;这位传奇女性,为杨振雄的功成名就,自有“军功章的一半”。当年杨振雄跟上形势,创作《武松》可以讲是“急就章”,常常是今天夜场演出结束,回家赶写明天上台的内容,而费一苇先生则是帮着写其中的唱词。《打虎》中“星儿俏,月儿皎,良夜迢迢;透瓶香,出门倒,心底火烧;挺胸膛,提棍棒,怕什么虎豹……”这样情景交融的唱词都是由费一苇当堂交卷。
年,50万字的杨振雄演出本《西厢记》出版时,费一苇先生已经仙去,杨振雄遂以七绝悼之:三十二年共一灯,夜深旧曲谱新声。南窗切磋西厢事,付刊今朝告慰君。(秦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