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雅集与晚明戏曲的繁荣

从文艺传统来看,“以雅相尚”、“去俗复雅”一直是士阶层特定的审美意识,诗、词如此,戏曲亦应作如是观。至晚在元末私家园林“玉山草堂”中,南曲就开始进入士人的园林雅集空间了。在各种南曲声腔中,昆山腔清柔婉折,最接近士人趣味,故而玉山文人对这种南曲声腔情有独钟。关于昆山腔的产生,据魏良辅《南词引正》称:“元朝有顾坚者,虽离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辞,善作古赋。扩廓帖木儿闻其善歌,屡招不屈。与杨铁笛、顾阿瑛、倪元镇为友,自号风月散人。……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魏良辅称顾坚与当时最负盛名的诗文家、曲家、画家为友,而这些文人正是“玉山雅集”的主要参与者,他们对昆山土腔有共同的兴趣,将其与古乐雅音相融合而创制出昆山腔。这既代表了士阶层要求“去俗复雅”的戏曲审美,也昭示了戏曲一旦进入士人园林,雅化即为必然。尽管顾坚等人创制出昆山腔,但那只是玉山文人的随意而为,并非出于自觉的艺术创造。徐渭《南词叙录》称南曲所唱为里巷歌谣,是一些本无宫调,亦罕节奏的村坊小曲,听来浅俗可嗤,昆山腔亦只是以笛管笙琵按节而歌,颇相谐和而已。祝允明《猥谈》亦指南曲诸腔都略无音律腔调,只是愚人蠢工徇意更变的东西,若披之管弦,必令人失笑。这说明,顾坚等人创制的昆山腔比较粗糙质陋,音乐水准并不高。对这种颇具原生态的昆山腔,文人雅士自然会以自身的审美趣味,对其提出进一步雅化的要求。明嘉靖年间,魏良辅等一批深通音律、熟悉南北曲的曲师,聚集于太仓、苏州,对昆山腔定腔、定板,自制新声,完成了昆山腔的进一步雅化。这种雅化后的昆曲“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清圆,收音纯细”。同时,他们又融合南北曲之所长,在弦索之外加入箫管,完善了昆曲的伴奏;加之士人内心所含有的对社会、人生的幽怨感伤,又赋予了昆曲婉约惆怅的诗化情感。所有这一切,都使昆曲最适宜传达士阶层幽深隐秘的情愫,也最适合在优雅静谧的园林中袅娜穿行。当昆曲完成雅化后,这种曲调即在园林遍地的江南唱响,令整个士阶层翕然向之。明中叶以后,江南士人对园林声伎的喜好,可用上下靡从、性命以之来形容。在私家园林中邀友人雅聚,一边品茗饮酒,一边聆听昆曲,成了晚明江南士人普遍追求的闲雅生活情调。永嘉人王叔杲“晨夕偕兄弟宾客置酒高会,酒酣自度曲为新声,授童子,令按节奏之,歌声绰影,相间错于峦容川色间,自如也”;常州人许自昌“花时柑候,命驾相期,雀舫布帆,间集梅花墅下,开帘张乐,丝肉迭陈”。在晚明时期,像这种朝歌夜弦的园林雅集场景实属司空见惯,妙曲清音流响于园林雅集之中,推动了晚明戏曲的持续繁荣。士人园林雅集时,往往由家乐昆班进行演出,家乐昆班的发展,提高了昆曲艺术的表演水平。早期的戏曲艺人是被称为“路歧人”的流浪艺人,他们游走四方,撂地为场,以一些简单的戏曲表演来谋生。宋元以来随着城市瓦舍勾栏的普及,适应市民阶层的戏曲欣赏趣味,产生了更多的职业优伶。总体来看,职业艺人大多目不识丁,表演技艺简单粗糙,难以满足士阶层的艺术欣赏需求,王骥德《曲律》中即称:“庸下优人,遇文人之作,不惟不晓,不易入口。村俗戏本,正与其见识不相上下。”于是,家乐昆班应运而生。华亭何良俊,太仓王锡爵,吴县申时行,无锡邹迪光,如皋冒襄,上海潘允端,扬州汪季玄,怀宁阮大逵,山阴张岱、祁笔佳,海宁查继佐,常熟钱岱等人的家乐戏班在晚明江南名闻一时,他们几乎无一不是昆班。借助园林雅集,昆腔清曲与剧曲在士阶层都得到广泛传播。本来,魏良辅是以昆曲清工对昆山腔进行改良的,所以改良后的昆腔新声仅以“清歌冷唱”的形态在士阶层传播,在士人看来,“大凡江左歌者有二:一曰清曲,一曰剧曲。清曲为雅燕,剧为狎游,至严不相犯”[插图]。清曲代表了士人审美的最高范型,而剧曲却属优伶搬弄的戏场声口,二者的区隔蕴含着士庶有别的文化品位和欣赏趣味。但是,经由家乐昆班的精湛表演,昆曲一改清歌冷唱的传统,无论清曲剧曲、清工戏工,昆曲艺术的表演水平都得到极大提升。士人园林雅集促进了晚明传奇创作的繁盛。其时,士人往往谙熟声律、长于度曲,而江南士人尤其精于此道,如许自昌、屠隆、张岱、阮大衩、祁彪佳、冒襄等,他们皆谙熟音律并热衷于传奇创作。这些士人在创作出剧本后,通常会让家乐昆班先行排演,之后即于园林中演出。许自昌创作的传奇新剧《水浒记》、《橘浦记》、《报主记》等,就是由家乐在其“梅花墅”雅集时首先上演的;阮大铖自撰的《燕子笺》、《十错认》等传奇,亦由家乐于“石巢园”雅集中演出。如此一来,园林雅集自然成为晚明传奇产出的一个主要渠道。戏曲本是场上艺术,晚明士人园林雅集促进了戏曲的场上发展。士人拥有一所园林,一个家乐戏班,可以让传奇剧本尽快付诸排练、演出,这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戏曲向着场上方向良性发展。同时,藉由园林雅集评判创作缺失,士人创作的传奇剧本能趋于完善。钱岱在其“小辋川”宴请刘半舫,令家乐演出自撰时事剧《冰山记》,刘半舫观剧后提供改进剧本的建议,钱岱闻言即连夜增加七出,督促家伶排演,次日即至道署搬演。对于热衷园林雅集的士人来说,其戏曲作品无疑具有较为生动的场上效果,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文人剧创作案头化、骈俪化的倾向,对于扭转明初戏曲创作脱离舞台的不良风气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昆曲系水墨清音,伴奏多笙箫管笛,与园林在艺术品性上存在天然的契合,园林的清幽与昆曲的清雅相得益彰——有了园林,昆曲才愈加清雅;有了昆曲,园林也更添清幽情致。晚明士人无疑深谙此道,明人王骥德论及“曲之亨”,认为曲之兴隆取决于名士雅集于“华堂、青楼、名园、水亭、雪阁、画舫、花下、柳边”,座有“知音客、鉴赏家”,其间“诗人赋赠篇,座客能走笔度新声”,描述的正是士人园林雅集的场景。在江南士人心目中,“园林”、“昆曲”以及“雅集”俨然成为士阶层身份确认和文化认同的符号,它们的聚合构成一种强势的文化导向,形成并保持了昆曲清逸蕴藉、气韵淡雅的文化品格。晚明的戏曲发展终走向雅正一途,并得到持续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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