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阮玉秋/云桐生/顾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台上的阮玉秋,一开腔,仿若就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颦蹙间极尽婉约风情,叹哀韶光贱。
只是阮玉秋更年幼些,她才十五岁,已经是戏班子“梨院”的台柱子。她是天生的旦角儿,容颜姣好,声线细腻柔婉,开腔吊嗓都做得比别人好。阮玉秋是十岁才来梨院的,此前,她是阮家阮知府的宝贝女儿。只是世事变得太快,大清国瞬息变成了历史烟云,才遭此般境遇。
到了梨院,阮玉秋也不怨,她没有亲人了,这儿是她的家。班主,程言知,是她的师傅,程言知看出阮玉秋是难得的好嗓音,便以毕生所学教她昆曲。阮玉秋也没让程言知失望,十三岁,已经能独自登台唱名段儿了。
程言知还有个徒弟,云桐生,生角儿,亦是让人一见难忘的容貌,唱功甚是了得。桐生是孤儿,自小跟着程言知,自是继承了师傅的衣钵。
云桐生很是爱护阮玉秋这个师妹,从不说半句重话,永远是温语笑颜。可阮玉秋从来不对他笑,不怎么跟他说话,阮玉秋跟梨院所有人都很亲密,唯独他。
阮玉秋刻意疏远着云桐生,甚至是敌对。
桐生对阮玉秋的照顾,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他会在阮玉秋登台准备时,默默替她整理,会在她表演完毕后准备一杯润喉梨水,会帮她打理一桩桩大事小事。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阮玉秋,只是漠然相对。云桐生也不问为何,依旧是那样温润的照顾与呵护。
白天不用登台的时候,大家伙儿都是一块儿练声排戏,但阮玉秋总躲着云桐生,坚决不肯跟他一同登台表演。久之,阮玉秋十五岁了,她唱的《惊梦》已成了梨院演出的招牌、听客的必点剧目。其身段、台步、唱腔、水袖功夫之飘逸曼妙,堪称独步。
“便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来梨院听戏的客人,一大半是冲着阮玉秋来的,一为唱腔好,一为容颜可与天人比。
阮玉秋能将莺声软啭的杜丽娘唱活,《玉簪记》的陈妙常、《西厢记》的崔莺莺、《长生殿》的杨玉环,哪一次开嗓,不是满座皆惊!
台上的阮玉秋唱道,“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阮玉秋会唱很多词,独爱《惊梦》得要紧,唱得亦是最好的一曲。一个原因,阮玉秋很喜欢读《红楼梦》,尤其是里面的林黛玉,最是能牵扯她的情思,何况黛玉与《游园惊梦》另有一番情缘。还有个原因,只是没法儿说出口。
阮玉秋每一次登台、每一次唱曲儿,云桐生都是其中最真诚的听众,他是用一颗温热的心倾听的。
阮玉秋在准备登台了,今儿是她的专场,只由她唱,还有,今天是她生日,十六岁。今天还是另一个人的专场,偌大的梨院,只坐着一名男子。这是个万众瞩目的男人,新迁到这儿不久的将军府的主人,顾远,不过三十岁,已人称“顾将”。
今天是阮玉秋十六岁的生日,今天对她很重要,她想告诉一个人一个秘密!
仔细描好杜丽娘的妆容,唱词儿早已深心入骨,“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是今天登台,除了《惊梦》,阮玉秋还想唱一出《冥誓》,她想用这方式为自己争取一回,就算没结局。“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这是阮玉秋第一次想违抗命运,为自己争取一回幸福,她是知道云桐生的心思的。他曾悄悄送过她一枚梨花玉坠,算不得珍贵,但阮玉秋一直宝贝着,当然,在云桐生不知情的情况下。只是故事后来……
该登台了。台上是明媚的阮玉秋,台下是意气风发的顾远。眼神交触中,预示着二人的故事将要发生。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
一曲唱罢,台下不时传来的坚毅掌声,也不至让阮玉秋失神,毕竟只是个刚见面的男子,还算不上认识。阮玉秋本欲稍休息会儿,继续唱《冥誓》,这是她心心念念的。
台下突然传来声音,“阮小姐唱的《惊梦》,果然是好词好曲儿,妙人儿妙哉呀!”顾远不说话时气场太强,让人不敢轻易接近,笑的时候才发现,军功显赫的将军,竟也是个年轻的帅小伙。
“顾将,”,顾远本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外急匆匆进来的副官打断。副官附在顾远耳际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顾远便留下一句,“阮小姐,今天先到这儿,我还有急事要办,先走,后会有期!”便信步走出了梨院。
台下的观众离场了,留台上的阮玉秋还在发愣,喃喃道,“我的曲儿,还未唱完呢,怎么就走了呢。”
“阮小姐”,带着任务的副官唤了阮玉秋一声,“这个是顾将送给您的礼物。”说完同时,副官将一份精美别致的木匣子轻手递给了阮玉秋。匣子里是一块玉,极佳的羊脂玉,几乎找不出瑕疵。
“顾将说,希望您明天能到府中表演《惊梦》,他很喜欢!”
一时间阮玉秋忘了回答,适时出现的师傅程言知替她应下。只是此时的阮玉秋和程言知都不知道,故事已经偏离了轨道,往反方向发展了。此时阮玉秋也不知道,今天未能唱出的曲段儿,竟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从阮玉秋登台,云桐生一直都在。顾远在的时候他在,顾远说“后会有期”的时候他在,顾远看向阮玉秋时眼神里有炽热和爱慕,云桐生知道,就连礼物送到和邀约传达到的时候,桐生一直都在。只是桐生没有让阮玉秋知道他在。
云桐生知道,他有很强烈的预感,阮玉秋要离他远去了,他连偷偷看她和默默照顾她的机会都要失去了。
第二天,阮玉秋如期赴约。
谁人知,第一次造访,将军府就给了阮玉秋一个大惊喜:“将军府七姨太太”的名号。不容得阮玉秋考虑,不容得她答不答应,甚至不给她苦恼反抗的机会。阮玉秋就这么成了顾将的女人。
阮玉秋的秘密、幸福,就这样,还未说出口,就被顾将依着自己的权力,悬置了。
阮玉秋进了将军府,消息传回梨院时,许多人都在欢呼庆祝贺喜,只有云桐生默默离开了人群,还有程言知在欢呼声中的一声哀叹。
程言知失去了心爱的小徒弟,叹息,更多的,是他清楚,顾远这个大将军不适合阮玉秋,顾远就不是玉秋的好归宿。还有一点,可惜了他的大徒弟,桐生对玉秋的心,他是看在心里的。
常来或只是偶尔来梨院听曲儿的人都知道,在阮玉秋入将军府的第二天起,就再没见过云桐生登台表演了。云桐生再没在台上唱曲儿,再过几年,他离开了梨院,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顾将确不是良人,他对阮玉秋,更多是一时兴起的爱慕与喜欢。没有了解,没有爱意,两个陌生人,因一方欲望牵扯到一块儿,哪里能长久呢。
之初,顾远对阮玉秋还有好奇与稀薄的喜欢,时常过来串门。经常是要阮玉秋唱几段曲儿给他听,还送来一波一波的礼物,有衣饰、珠宝、稀奇玩物儿,还有各种各样的玉。只是阮玉秋只肯带着一块玉,那天入将军府恰好带在身上的梨花玉坠,现在,阮玉秋将它戴在了脖间,用体温仔细养着它。
不久,顾远就越少来阮玉秋这儿了,在另一个妙龄女子入将军府后,就更不过这边来了。顾远不来,阮玉秋越发清闲了。阮玉秋不怨他不来,不怨他令她在将军府失宠失势,她怨的恨的,是他剥夺了她自由的肉身还有幸福的可能,她恨。
四年过去了,是顾远的生日,这是将军府的大事,需大肆庆贺的。在宴会上,许是这位顾将军突然想要听昆曲,许是太开心的他想起了他有位唱曲儿一绝的姨太太,所以,阮玉秋唱了一段《寻梦》:“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这一湾流水呵!”
阮玉秋不知道,听她唱这一段《寻梦》的人,不止顾远,不止满园子的太太姨太太,还有旧人,还有救赎者。
日子重归平淡,直到阮玉秋素日喜欢的窗柩处多了一封书信。
阮小姐:
冒昧打扰了!
那日听你唱那《寻梦》,实在惊叹,过后许久仍沉陷其中无法解脱。故修一封信,想结识一位心犀相连的好友!
鄙人宋姓,名清风,平时最好结识朋友。我没有多正经的工作,只是依仗着腹中几滴墨水,靠教书和辛苦写几份书稿谋生,望阮小姐勿嫌弃。
若小姐对书中乾坤也甚喜爱,那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可以多和我聊聊你看过的书。若是愿意与我分享小姐的故事,是再好不过了。如果小姐愿意与我作书信好友,尽可以让底下人将回信交予我,只需询问宋清风先生的住处即可。期待!
宋清风
阮玉秋并未当做恶作剧,只是也不想与不认识的人书信,便没在意。
接下来的日子,窗柩处偶尔还会出现书信,还是宋清风写的信。阮玉秋会看,只是从来不回。信中多是宋清风的自说自话,有时是他写的小诗,说让阮玉秋评评好不好,有时候是他今天看了哪些书有些什么想法。每一封信中,他都写着“期待”二字。
阮玉秋拆读宋清风写来的信,觉着日子没多少趣味,也不至于无聊。好像有时候,她在园中的花儿盛放时,也有了些心思哼唱几句。若是有人经过,警觉的她会立刻停下,阮玉秋害怕有人窥见了她的心。她从不肯回宋清风的心,也是这个缘故。
在将军府的生活虽不幸福,但阮玉秋已经习惯。只是将军府看似平静实则不太平,就算不争不抢如她,还是被人算计了。
当宋清风写的书信被强行搜出的时候,当顾远厉声质问阮玉秋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平静地按顾将军的指示收拾行李离开将军府。阮玉秋只带了几件衣服,那些顾远送的东西,她一律不要,那枚梨花玉坠是属于她的,当然要带走,谁也抢不走。
到她离开,阮玉秋都没有见过宋清风,她觉得没必要,即使,她很感谢这些信带给她的安抚。只是阮玉秋不知道,宋清风早已见过她,而且很多次的遥望与想象,使她成了宋清风笔下作品中的鲜活人物。
离开将军府,阮玉秋回了梨院,这是她仅能想到的去处。
梨院依旧,新的台柱子撑起了戏班的人流,师傅也在,当时大多的伙伴儿也在。只是,寻不到云桐生的身影,他离开了。只是,还多了一些新人新的面容。
此时阮玉秋才知晓,她离开后,云桐生就不再登台过后也离开了;她离开后,师傅程言知不肯再收弟子,只是维持着梨院的生计。
回到梨院的阮玉秋,想重新登台唱曲儿,她隔太久没登台正式表演了,需要准备和恢复的时间。期间,一名电影导演找上了阮玉秋。那个导演叫余沛,想要拍一部关于昆曲《牡丹亭》的电影,他觉得阮玉秋很适合女主的形象。
阮玉秋几乎立马答应了导演余沛的请求,因为是《牡丹亭》,因为是杜丽娘,因为她觉得这是缘和命。就像现在的自己,就像她和桐生未完的故事。她想找到他,通过这部电影。
阮玉秋跟余沛离开了,阮玉秋再次离开了梨院。只是阮玉秋的这次离开,再也没法回头看一眼了。
一年多的时间,电影拍摄得很成功,电影火了,阮玉秋也成了当红明星。电影的主角叶秋很适合由阮玉秋来扮演,几乎是量身定做。阮玉秋也很符合主角的形象气质,叶秋的一生,简直就是阮玉秋的一生。
电影中的阮玉秋,每一秒每一帧都戴着那枚梨花玉坠。
戴着梨花坠的阮玉秋,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戴着梨花坠的阮玉秋,想要说出心里的那份秘密。要是,桐生在就好了。
阴差阳错,阮玉秋错失了幸福,失去了云桐生的守候。她不是不在乎,不是不爱,只是,从出生起她就注定了不幸、注定了厄运,如此不好的她,怎么能靠近桐生害他遭受不幸呢?
她不忍,所以拼命逃离;她不愿,所以宁可冷言待之。
只是,阮玉秋不会知道,她的秘密,桐生再不可能听见了。在她还在将军府的时候,桐生在他乡选择了诀别人世,诀别这个没有阮玉秋的生活。
这个世界,还有云桐生最爱的阮玉秋,还有云桐生送给阮玉秋的梨花玉坠,只是没有了阮玉秋安放在心里多年的云桐生。
作者/洛书,转载请注明作者和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