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小说评介游园惊梦一曲伤春的咏叹

文/王栩

(作品:《游园惊梦》,白先勇著,收录于《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1月)

钱夫人一直都没舍得穿的墨绿杭绸,裁成了旗袍竟是显旧。“难道真的是料子旧了?”钱夫人的忐忑令其落落寡欢的心绪愈发抑闷。抑闷在小说《游园惊梦》第一段即通过文字的引领渲染出整篇作品暗淡、如晦的主体基调。

钱夫人是坐计程车来到窦公馆的。窦公馆门前排满的汽车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这让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在作者的描述下透着落寞与寡欢相结合的不适。好在这段扎眼的一幕在窦公馆的刘副官对钱夫人必恭必敬的礼遇中冲淡了小说开场便呼之欲出的一股人物置身于没落中的沉重之感。

刘副官也已两鬓花白,想来在窦公馆也有不少的年头了,文字间经由时间凝聚而成的沧桑呼应随后钱夫人有好些年没见着窦长官、夫人的闲叙,令沧桑的人事在时间层面竟有了悲凉的况味。

“窦公馆的花园十分深阔”,在钱夫人的打量下,满园子除了树木花草,“围墙周遭,却密密地栽了一圈椰子树”。小说里通过钱夫人的回忆有所提及,南京那时,窦瑞生只是个次长,如今窦瑞生的官大了,故而,“深阔”的花园,不仅寓示了来到台湾,窦宅主人的位高权重,已是今非昔比,就连“椰子树”这一适宜于生长在热带气候条件下的树木的栽种也象征了窦宅主人迁避他乡后极强的适应力。这种适应力让窦瑞生的官做得更大,也使得钱夫人对窦公馆花园的打量下平添了若许与当下不和的伤情。

伤情在前厅的大穿衣镜前让钱夫人陷入了抑闷的忐忑中。她觉得“身上那件墨绿杭绸的旗袍,颜色有点不对劲儿”。这份料子是钱夫人从南京带出来的,一直都没舍得穿。“为了赴这场宴才从箱子底拿出来裁了的。”现在从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忐忑中的钱夫人仍然觉得“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循着钱夫人的心理脉络,一个内心细腻又谨小慎微的女人在白先勇笔下渐次成形。她见识过甚多排场,经历过不少场面,既往的一切虽说如烟云般散去,却依然能在当下映入眼帘的高调与鼓噪的跃动下拨乱心底那根敏感的弦。

这是一根被世情所主导的心弦,它让曾经的得月台的蓝田玉并非那么出尘的超凡、脱俗的绝伦。蓝田玉、钱夫人,在这两个称谓的切换下,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渴盼、被世情的逼压,对自由的向往、受财势的勒迫在小说里完整而矛盾的呈现开来。

蓝田玉,得月台的名角,“她那时才冒二十岁,一个清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了。”虽说是钱鹏志的填房夫人,却也是钱将军明公正道迎回去的。不似桂枝香,亦即后来的窦夫人,那时连出面请客都没份儿。在对既往的回忆里,钱夫人的心气儿是极高的。这份心气儿在如今却成为对从前的姐妹淘的窥望。窥望里带着几分小心,与窦夫人的高调和鼓噪恰成鲜明的对比。小说里,在窦夫人挽着钱夫人往正厅走去的路上,钱夫人先是用眼角扫了窦夫人两下,又朝后者瞄了一下。钱夫人小心地窥望着从前的桂枝香,见她“果然还是没有老”。这倒不是钱夫人发自内心的恭维,而是以往的蓝田玉被世情埋葬之后哀叹世事无常的怨艾。这段文字里,在钱夫人对窦夫人的窥望下,前者打量出后者熬出头了的风采,却也藉由钱夫人近乎直率的回忆隐隐暗示了钱夫人如今渐趋没落的境况。

处于渐趋没落这一境况的钱夫人,依然认得女客们当中有赖祥云的太太。因为“以前在南京时,社交场合里见过几面”。钱夫人的回忆里充满了直率,“那时赖祥云大概是个司令官,来到台湾,报纸上倒常见到他的名字”。赖太太对钱夫人的礼数则透着显而易见的冷漠,她“本来正和身旁一位男客在说话”,在窦夫人的招呼下,“这下才转过身来,打量了钱夫人半晌,款款地立了起来”。这是对世情的真实摹写。个人境况的改变让那时与当下毫无悬念的反转,如今的钱夫人成了那时的赖太太,如今的赖太太则成了那时的钱夫人。小说行文至此,悲凉的况味已铺陈的水到渠成,一曲伤春的咏叹在此番铺陈之下伴着“昆腔”的曲调自然的萦绕在一个女人的回忆里。

当年,得月台的蓝田玉,“一句‘昆腔’,台下一声满堂彩”。钱鹏志就是听了蓝田玉的《游园惊梦》,将其娶回去做了填房夫人的。那时,蓝田玉的亲妹子十七月月红也刻薄过姊姊的这一场婚事。唯有瞎子师娘道出了世情的真章,“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瞎子师娘说得没错,钱鹏志费尽心思讨蓝田玉的欢心,“总是百般怂恿着她,讲排场,耍派头”,怕她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对这个做了钱鹏志填房夫人的女人而言,钱鹏志的苦心不啻于是一种来自世情的逼压,其奥妙就在于“填房夫人”如同紧箍咒似的束住了蓝田玉对自由的向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窦夫人的客厅里,如同流水的笛音托起了婉转、清丽的“昆腔”,一曲《皂罗袍》催化了花雕的后劲,发散出百转千回的愁肠在钱夫人的回忆里漫溯。一忽儿,钱夫人眼前闪过“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直教温柔如许。一忽儿,钱夫人好似又置身在桦树林子里,萧萧马鸣,跃动着自由的身心。前者是当下的遇见,后者则是钱夫人对一场憾事残存的记忆。

这场憾事在作者借昆曲中的警句渲染出蓝田玉嫁与钱鹏志之初凌乱、矛盾的心绪的同时,让春情与幽怨化作钱夫人酒后的梦境,哀叹了一段青春易逝,却无能为力,不能自主的过往。

春日的美景应是赏心悦目,然而,《皂罗袍》里的姹紫嫣红与断井颓垣相衬,在“原来……似这般……”过于急遽的转折下,让断井颓垣有了力压姹紫嫣红的气势,游春之人也就有了伤春之情。怀着伤春的心绪,游春之人面对眼前的良辰美景,不免哀怨频生,那一份赏心乐事竟会从谁家院内传出?这是昆曲传递出的一派女子伤春的幽怨心理,于蓝田玉的遭际里,最终在世情的逼迫下,化作了无边的惆怅。

怅望既往的一切,蓝田玉曾经的幽情在其似梦、似幻的意识流动里隐然昭显。连得月台的吴声豪师傅都说过,“《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露骨不过的”。这就给读者提点了郑彦青的出场。郑彦青,钱将军的随从参谋,与钱将军的夫人,在那一片桦树林子里,打马飞奔,良缘佳成。

“……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柔了声音唤道:夫人。”

这段文字,作者借景喻人,托物象征,用炉火纯青的小说技法玉成了一对佳人的璧合。接着,又在钱夫人不受约束的思绪里,绵延出世情对从前的那个蓝田玉的勒迫。弥留之际的钱鹏志,一边对蓝田玉道着“珍重”,一边“抖索索地打开了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钱鹏志拉开一层又一层的抽屉,将祖母绿、猫儿眼、翡翠叶子堆在蓝田玉眼前。财势与那一声“珍重”的叮嘱,透着威赫和逼压,它们作为世情的力量凝聚在那只百宝匣儿里,改变了蓝田玉的志趣,逼使其放弃了原来的那个自己。这就使得蓝田玉终其一生以“钱将军的夫人”这一称谓活在世情的视线里。

钱鹏志对蓝田玉“可怜你还这么年轻”的担忧由财势与礼教的束胁缚住了这个女人的身心,来自亲情的背叛又让其伤上添伤,无奈地发出“泼残生、除问天”的悲唤。

就是那一刻,钱夫人于残梦里看得真切,自己的亲妹妹十七月月红,“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地凑拢在一起”。月月红搭上了郑彦青,印证了桂枝香的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姊姊往脚下踹呢”。钱夫人却依然不悔,作为冤孽的郑彦青,毕竟让这个女人活过那么一次。她曾经活出过蓝田玉的风采,追寻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自由。

这份自由在钱夫人的梦境里通过思绪凌乱的跃动,忽而在世情中磨折,忽而于背叛里自熄。当炽热的爱火注定被毁灭,一个青春、活力的女人转变成所谓贤淑的夫人,其个人遭逢的境遇也就突显出女性被摧残的历史真实。在这不堪的真实面前,白先勇用蕴含寄寓的文字,还女性以本来面貌。“昆腔”的唱词里,女性应是美好天然、尊重个性的具有独立意识的个体。她当同杜丽娘一般,发现自己的生命和春天一样美丽。这般寄寓里,曾经的蓝田玉依稀有着杜丽娘的影子,却在经历了磨折和背叛后,选择了同财势合流,向礼教屈从,直至湮灭了自身独特的个性。在这胜利的世情面前,钱夫人的既往藉由梦境的显现,清唱了一出无曲调的“昆腔”,其中有哀诉、有幽恨,有伤情、有别绪,总之,一曲咏叹,半世离殇。

(全文完。作于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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