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郑梦莹林婧
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版画《十五贯》
人物名片:钱法成,笔名双戈,剧作家、书法家,曾任浙江省文化厅厅长、省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政协常委。
采访持续近3小时,时长超出预期。原以为已是鲐背之年的钱老至少要中场休息一番,却不想他把想说的一股脑“倒”给了我们,甚至顾不上喝一口水。
可即使马不停蹄,浙江精彩的戏曲之路,还是道不尽讲不完——《十五贯》进京演出,为何被周总理称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保护传统戏剧,路在何方?
钱老视力欠佳,看书读报需拿把放大镜凑在眼前;拄着拐杖,行动也不甚方便。“我这脑子还很是灵光的。”他笑对记者道。于是,在他思路清晰的讲述中,好戏迭出。
满城争说《十五贯》
65年前(年),由24岁的指导员钱法成带队,浙江昆苏剧团(由原民营国风苏昆剧团改为国营,现浙江京昆艺术中心昆剧团)携昆剧作品《十五贯》赴京演出。演出阵容包括周传瑛、王传淞等名演员和一批青年演员。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们谁都未曾料想到。
当年4月17日,毛主席在怀仁堂观看了《十五贯》演出;两天后,从外地回京的周总理来到广和剧场看戏,并亲切接见了全团演职员;此后,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及其他领导同志再次到场;连日里,表彰典礼、座谈会,纷至沓来……
采访时,钱老左手撑膝,右手随激昂语气不停比划,向我们还原着当时的欣喜:“毛主席看到精彩之处不禁双手举过头顶鼓掌”“总理就和我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大家目不转睛看着他,心里充满敬意”“文化部奖励了剧团元,在那个年代可是大数目”。
《十五贯》一炮而红,出人意料。“我们原预计在北京能演七八场就很不错了,可最后一盘算,2个月内连演47场。”钱法成回忆。同时,文化部向全国发通知,推荐《十五贯》在各地各戏曲剧团上演,一时间,京剧、越剧、晋剧、秦腔、潮剧……轮番开花。在浙江省内,1个多月时间,60多个剧团移植演出《十五贯》,仅杭州越剧团就连演25场,观众达多人。
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十五贯》由清代朱素臣《双熊梦》改编,讲述两起与十五贯钱有关的冤假错案如何一步步水落石出的故事。
在原剧的基础上,由黄源为剧本整理小组组长、陈静执笔执导,浙江苏昆剧团集众力进行了改编。为了使剧情通俗紧凑、更具可看性,整理小组删去一条并行走的情节线,剔除一些封建迷信糟粕,改编了唱词,重点改造加工了《判斩》《见都》《踏勘》《访鼠》等场次,也使得况钟、过于执、周忱、娄阿鼠等典型人物形象的刻画更突出,批判草菅人命的官僚主义和主观主义,提倡实事求是、调查研究和同情人民疾苦、为民请命的主旨更深刻。
连带走“火”的还有昆曲。在濒临水枯流断时,《十五贯》的轰动,对这一古老而又稀有的剧种来说仿佛一架生命发动机。此后,北京、上海、江苏、湖南等地相继恢复或建立昆剧表演团体。年,昆曲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名录。
此生钟情
“小钱,是你自己打报告,要求调到剧团去工作的?”“是的。”
带队赴京当月,正是钱法成一脚迈入梨园时。准确地说,接到调令当天,他就立即动身前往北京,“奔三千里报到”了。在一篇回忆文章中,他曾这样记录这次北上的惊喜与匆忙——
“接到这紧急报到的命令,我赶紧回家打了个背包,并背起一把龙头二胡,看了看刚满4个月的儿子,路过妻子工作单位招呼了一声,就到火车站花了23元6角6分钱买了1张硬座票,匆匆踏上了去北京的行程。”
好端端的省级机关干部,为何主动要求调到一个穷困潦倒的剧团?他的选择令周边人十分诧异。
其实,这份执念,在更早前就已经播下了。钱法成的故乡嵊县(今嵊州),正是越剧诞生地。采访中,他以略带绍兴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描述儿时看戏的无穷乐趣:崇仁镇上有好几个搭建讲究的古戏台,每逢庙会都要请戏班子演戏。最多的一次,5个剧团同时开锣,“东南西北中,各个方位都有,我每个戏都想听,到处跑着看,忙得满头大汗,一只鞋子都跑没了。”
越山剡水出“戏痴”。从童年到少年,“小钱”都在镇上浓郁的琴声戏韵中度过。工作后,只要一得闲,他便跑到杭州各个剧院看戏。
年11月,为欢迎昆曲名家俞振飞回内地,老一辈昆曲演员们在东坡剧院登台表演。看完精彩演出后,“戏痴”蠢蠢欲动的心终于按捺不住。随即,他向上级打报告,志愿到国风苏昆剧团——这个为了延续昆曲艺术而艰难挣扎的剧团去。
熟谙越剧艺术,又汲取昆剧的营养,笔耕不辍的钱法成,在此后的日子里,以“双戈”为笔名,与好友巍峨合作创作了《胭脂》《于谦》《西施泪》《柳玉娘》等经典戏剧作品。此后,即使在各个单位间不断调任,作为“编剧”角色的他始终如一。年,钱法成荣获“浙江省先进工作者”称号。
戏苑春晖
古腔发新声,兰花飘幽馨。《十五贯》的成功演出,为昆曲发展史立下了一块里程碑,浙江也因此成为新中国昆曲的发祥地。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复盘再三:《十五贯》何以具有如此大的能量?
除了作品本身,还有更深层次原因。解放后,针对新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中央提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方针。《十五贯》的改编,恰是“推陈出新”的典范。
环顾钱老家,琳琅满目的书籍摆满了书架,其中不少与浙江戏曲发展史相关。书名中,出现频次极多的一个字眼是——“改”。
解放后,浙江戏曲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人、改戏、改制,《十五贯》正是改革成果之一。全盛时期,浙江全省拥有剧团数量达家。花儿为何这样红?“种种改革,推进了戏曲前进的脚步。”钱法成说,这在当时的物质条件和文化背景下尤其难能可贵。
今天,虽然一度占据主流文化娱乐形式的戏剧渐渐退出很多人的日常,但这项“薪火保护发展工程”一直在继续。
年10月,浙江强调,全面贯彻传统戏剧发展“五个一”计划,推动传统戏剧保护振兴,58个列入省级以上非遗名录的浙江传统戏剧项目,一个都不能少;今年年初,省文联第九次代表大会再发声,“要让传统文艺焕发青春”,保护、传承丰富多元的传统戏曲、曲艺资源,是文化浙江建设的重要内容。
好戏如何精彩不断?这一直是钱老心头惦记的问题。“剧本是一剧之本”“多多培养青年人才是关键”……交谈间,他金句频出,从人到剧,都有自己的见解和关切。
去年春天,钱老生了一场病。可不待康复,他就急着伏案创作。“时间不多,那些多年沉在脑子里的想法,我都要用笔写出来。”在他书房的案头上,摊着一本从福建来的剧本,等着他饭后提笔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