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楼梦的昆曲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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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昆曲剧院演出《红楼梦》之后,有人提出一个问题:《红楼梦》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应该很适合昆曲演出;可是为什么近代以来,没有昆曲《红楼梦》的整本演出呢?事实上,至迟在嘉庆年间,就有人用传奇形式(还有个别用北曲形式)改编《红楼梦》。阿英编、中华书局出版的《红楼梦戏曲集》收录了10种剧本,其中仲振奎《红楼梦传奇》、万恩荣《潇湘怨传奇》、吴兰徵《绛蘅秋》、陈锺麟《红楼梦传奇》皆为数十折的长篇,力求涵盖《红楼梦》全书的主要内容。

从这些剧本的内容以及序言、题词中可以看出,传奇的作者热爱《红楼梦》,对书中的人物充满鲜明的爱憎感情。他们也认识到把《红楼梦》改编为昆曲的难处,但都努力使之能够呈现于场上。

20世纪以来,京剧和各地方戏都有改编自《红楼梦》的作品,但昆曲改编《红楼梦》却很少。今天回头来看一下前人走过的《红楼梦》昆曲改编之路和那些改编作品的遭遇,思考颇多。

人们为什么要改编《红楼梦》呢?这首先是因为《红楼梦》本身的文学成就,因此在它问世之后,就引起了喜爱昆曲的文人的重视,并试图对之进行改编。如仲振奎在《红楼梦传奇》的自序中说:“壬子(应为乾隆五十七年,年)秋末,卧疾都门,得《红楼梦》于枕上读之,哀宝玉之痴心,伤黛玉、晴雯之薄命,恶宝钗、袭人之阴险,而喜其书之缠绵悱恻,有手挥目送之妙也。同社刘君请为歌词,乃成《葬花》一折,遂有任城之行,厥后碌碌,不遑搦管。丙辰客扬州司马李春舟幕中,更得《后红楼梦》而读之,大可为黛玉、晴雯吐气,因有合两书度曲之意,亦未暇为也。丁巳秋病,百余日始能挟杖而起,珠编玉籍,概封尘网,而又孤闷无聊,遂以歌曲自娱,四十日而成此”。

而万玉卿(恩荣)则是因爱“四梦”等传奇,见《红楼梦》喜而改编:“幼阅临川先生四梦,心甚乐之。”引起他关于人生的许多联想。“每欲嗣厥芳音,别开生面,怎奈渺无佳话,未展吟怀。前忽于岁晚残冬,购得《红楼梦》一部,披卷阅之,喜其起止顿挫,节奏天成,流连太息者久焉。因不揣愚陋,谱作传奇。”但同时他也认为《红楼梦》篇帙繁浩,成为改编演出的难处。“倘如枝枝节节而为之,正恐舞榭歌台,曲未终而夕阳已下,红裙翠袖,剧方半而曙色忽升。虽如穷态极妍,究非到处常行之技,故极加删校,仍不失为洋洋洒洒之文”。

这些传奇作者,写作时都考虑到舞台演出,也期望能流传于舞台。他们在关目的设置上、行当的安排上都很费苦心,也努力使唱词符合音律。《红楼梦传奇》作者仲振奎在自序中说:“成之日,挑灯漉酒,呼短童吹玉笛调之,幽怨呜咽,座客有潸然沾襟者。”黄钰为其题词《满庭芳》:“付二八娉婷,绝妙歌喉,檀板轻敲低唱,细描摹一觉扬州”。

万玉卿在《潇湘怨传奇》自序中也说:“庶几哉,见试红儿,冀研白雪。”他的友人秋舲主人为他写的序中也记述了这样的情景:万玉卿写完《潇湘怨传奇》给他看,受到他的称赞,但“玉卿复愀然叹曰:萧恭有云,仰眠床上,看屋梁而著书,千秋万岁谁传此者?每一会及此,便觉现在之抠出心肝,适为多事。余曰:子误矣!古才人撰著,亦幸而传于今者耳,使不幸而不传,岂遂无以表见乎?见余览子此作,方将觅十七八女郎,按红牙拍,柔声缓唱于红氍毹之上,使当筵者如王伯舆者放声一哭,知天壤间有此种情人复有此种情笔,是以亦矣,奚遑他计哉!玉卿曰:唯”。

朋友的话自然带有宽慰的性质,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作品已难在舞台上流传。尽管如此,我们今天来看,这些作品仍然给我们留下许多可资借鉴的经验。

首先,这些作品在艺术上都有严格的追求。它们大都努力忠实于原著,对宝玉、黛玉寄予深刻同情,对袭人、王熙凤等则给予揭露,有的作品甚至用丑角来扮演袭人。除宝黛爱情这条主线外,对大观园里方方面面的生活也都有适度的描写。有些情节进行了新的组合,以使演出更紧凑。根据情节和人物感情发展的需要,传奇也多有适当的新增和创造。如几部作品都在黛玉死后,写了宝玉的“哭园”、“泪奠”(哭灵)。在文词方面,也不乏优美之处。许多友人的题词多将这些传奇与“临川四梦”相联系、相比拟。

第二,考虑到《红楼梦》篇帙浩大,作者采取了不同的改编方式。有的力求囊括全书,改编为几十折的长篇,有的则只选取几段,写成散套、单曲。

《红楼梦》传奇的实际演出状况如何呢?陆萼庭《昆曲演出史稿》说:“昆曲后期近二百年的历史,基本上是折子戏演出方式的历史,新的剧目积累简直等于零,除了一部可分(折子)可合(全本)的《雷峰塔》,只有极少数像蒋士铨的《四弦秋》(一名《琵琶行》)、杨潮观的《罢宴》、仲振奎(云涧)的《红楼梦》等算是勉强地保留了一个时期”。

该书还说:道咸年间,“当时演出剧目中最时髦的是红楼戏,《葬花》《折梅》等折,几乎成了旦角的必修课。仲振奎的《红楼梦》作为新戏搬上舞台不久,想必是从扬州北上入京的。《葬花》中黛玉的打扮:‘珠笠云肩,荷花锄,锄上悬纱囊,手持帚’已成定势,是年轻旦角最乐意穿扮的服饰。”“光绪十五年九月新丹桂茶园昆旦小桂林、徐小金宝曾排演《全本红楼梦》。疑即泰州仲振奎(字春龙,号云涧)本”。

这就是说,在当时新创剧目已很少的情况下,《红楼梦》还能“勉强地保留了一个时期”,并且还有少数折子戏流传下来;但流传的势头越来越弱。据杨懋建《长安看花记》,道光年间,北京四喜班名伶钱双寿(眉仙)即擅演仲(振奎)本《葬花》。《集成曲谱》声集卷八选了仲本的《葬花》《扇笑》《听雨》《补裘》四折;《增集六也曲谱》录载《扫红》《乞梅》两折,则是昆腔艺人“俗创”的(年吴梅日记说是清咸丰同治年间胡孟路编的)。王芷章先生《中国京剧编年史》记载,道光十八年春台班范秀兰爱演《红楼》《葬花》《折梅》诸剧,吕秀莲在《红楼梦》之《葬花》《折梅》《祭芙蓉》中扮宝玉。

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也记述了他在排红楼戏之前搜集资料的情况。“又有一位熟悉戏剧掌故的朋友,听见我想排红楼戏,就来告诉我说:‘有一本书叫《菊部群英》,专记同光之间许多名角演唱过的剧目。在令祖的剧目里面有一出《红楼梦》,是扮的史湘云。这戏的情节内容,书上也没有加以说明。’我的几位朋友帮着我把祖父留下来的几箱子戏本子,彻底整理了一下,并没有找着这个《红楼梦》的本子。他们对我说:‘乾隆年间蒋心余也作过《红楼梦》的曲子,文字虽妙,不过按上宫谱不很叶律,所以没有人唱过他作的曲子。我们要编的是京戏,更不必在这里面取材了。’”由此说明,这时候舞台上的红楼戏(包括昆曲的演出)已很少了。

为什么昆曲改编的红楼戏后来很少演出、新的改编也鲜有出现呢?我想这有时代和昆曲自身两方面原因。我曾写文章论述过,只有和平盛世才需要昆曲。在战乱和革命的年代,需要的是金戈铁马之声,昆曲的“吴侬软语”与时代是不协调的。从昆曲自身说,在乾嘉之后,昆曲折子戏的演出就代替了全本戏而形成了风气,全本戏的创作已成颓势;而人们欣赏折子戏主要看表演,自然希望看到经过长期磨练的经典的作品,而对新创的剧目兴趣不大。

上世纪50年代,虽有“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巨大转折,但昆曲演《红楼梦》仍非时代所宜。所以只能有《晴雯》等表现个别红楼人物和部分红楼内容的作品出现。

如今,昆曲已成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国家的高度重视。保护和传承昆曲艺术,自然要首重对传统的继承,但每一个时代都需要为传统的长河增添新的活水。新创需要勇气,也需要聪明智慧和艰苦的努力。北昆新创的上下本《红楼梦》正表明他们有这种勇气,而演出取得初步的成功,证明他们的创作起到了激发昆曲创造力的作用。在今后继续加工提高的过程中,还可从前人的作品中取得借鉴。比如关目的选择,语言的昆曲化等,都有可以学习之处。经过不断打磨,新编昆曲《红楼梦》有望成为昆曲舞台上能够长期保留的剧目。(文艺报/年/8月/2日/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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