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2月8日，杭州市民在参观良渚古城遗址。图/图虫创意
“韩国申遗”已经变成了中文互联网的一种亚文化，种种谣言和段子的背后，夹杂着复杂的文化认同，遗产本身早已被忽略了。
“如果不是韩国人抢先申请，中国的世界遗产还会更多。”
7月6日，位于杭州的良渚古城遗址和位于江苏盐城的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被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中国的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总数达到了55处，排名世界第一。
世界遗产委员会认为，良渚古城遗址展现了新石器时代晚期，位于长三角地区的一个“以稻作农业为支撑、具有统一信仰的早期区域性国家”，是早期城市文明的杰出范例。
良渚古城西城墙遗址。图/LukeLOU
与其同时，由9座书院组成的“韩国新儒学书院”也申遗成功，韩国的世界遗产总数达到了14项。此前，这几座儒家书院要申遗的消息，曾在国内引起一片哗然。
岳麓书院前院长朱汉民说，儒家书院源自中国，应该作为一个整体去申遗，“中国的文化被韩国先拿去申请，很遗憾”。
韩国新儒学书院
仔细看一看韩国的世界遗产名录，十有八九都和中华文化沾亲带故，而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韩国人连“端午祭”都拿去申遗了，也难怪有些中国网友愤愤不平地说，韩国人抢走了我们的文化遗产。
实际上，韩国人申遗成功说不上抢，更说不上偷。我国的世界遗产数量虽然已经排名第一了，但在遗产保护工作的质量上，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嘲笑“韩国申遗”，一种亚文化
年，“韩国端午申遗成功”的新闻在网上炸开了锅。
当时有媒体称“中韩端午申遗之争，韩国胜出”，还有人谣传：一旦“端午”被韩国抢先申报，中国将被夺走端午节的拥有权，屈原都要变成韩国人了！
至今十多年了，我们还在过端午节，屈原也没有变成韩国人的专利，每年都可以自由地cos屈原跳水。事实上，早在年，中国端午节就被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多年来，很多专家和媒体都解释过，韩国的“江陵端午祭”与“中国端午节”只是名字相似，内涵与习俗都不太相同。
韩国的“江陵端午祭”是萨满教的祭天仪式，会举办官奴假面剧、组织跳神，民众会喝薏仁汁、吃“艾子糕”，和中国吃粽子、划龙舟的习俗不同，与屈原更是毫无关系。
韩国申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江陵端午祭。图/JeonHan
但直到今天，仍然有很多人认为“韩国抢了中国的端午节”。不仅如此，“韩国端午申遗”还掀动了“韩国申遗”事件的多米诺骨牌，此类的误传甚至捏造，层出不穷。
比如“中医申遗”，疯传韩国人要把李时珍据为己有，其实韩国只是为《东医宝鉴》这本书申遗。
“暖炕申遗”，实际申遗的项目叫“温突”，专指朝鲜民居特色的地热取暖系统，与中国东北的暖炕确有区别。
“汉字申遗”“书法申遗”“风水申遗”更是子虚乌有，完全是部分媒体和网友捏造，在中文互联网上以讹传讹，最后甚至传入韩国，让韩国人一头雾水。
韩国人常常一家人一起制作泡菜。图/韩国文化遗产管理局
唯一靠谱点的是“泡菜申遗”，然而韩国人申遗的并不是“泡菜”这种食物，而是制作泡菜的传统技艺，因为制造泡菜通常是家庭作业，代代口耳相传，有利于促进家庭、村庄和社区的凝聚力。
但很多中国网友并不会仔细分辨，只要是韩国人喜欢的，中国这边也有的，他们就担心被韩国人抢走。
不久之前，“中国麻辣烫在韩国走红”的消息被顶上了微博热搜。许多网友一边夸韩国人有眼光，一边发出“申遗警告”：麻辣烫是中国小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韩国不可以私自申遗。
还有大V发起话题投票：“中国麻辣烫在韩国大受欢迎，你最关心什么问题？”有17.3万人参与，其中10.2万人选择了“麻辣烫赶紧申请个保护”。
有网友开玩笑说：“看来中国人只能把韩国给申遗了。”
至此，“韩国申遗”已经变成了中文互联网的一种亚文化，种种谣言和段子的背后，夹杂着复杂的文化认同，遗产本身早已被忽略了。
韩国古迹申遗成功，
中国人应该高兴才对
年8月，香港导演胡金铨为了拍《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率队前往韩国取景。
两年多后，《山中传奇》拿下了金马奖的最佳导演、最佳摄影和最佳美术设计等奖项，韩国各地的寺院为其加分不少。
《山中传奇》取景自韩国寺院。
有意思的是，这两部片子的故事，都发生在古代中国的深山古寺。去韩国取景，除了因为时代因素无法前往内地拍摄，也是因为韩国寺院保存完好，规模不大，建筑集中，对拍摄更便利。
但韩国寺院的管理者对胡金铨并非无任欢迎。《空山灵雨》中有一场窃贼潜入藏经阁的戏份，海印寺以保护国宝藏经板殿和八万大藏经（高丽大藏经）为由，拒绝了胡金铨的请求。胡金铨私下买通僧侣，偷偷进入藏经阁，才完成了这场戏的拍摄。
这个小插曲也反映了，韩国人很早就有意识地保护文化遗产。年，海印寺及八万大藏经藏经处顺利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八万大藏经是13世纪高丽王朝高宗用16年时间雕刻成的世界上最重要和最全面的大藏经之一，现为韩国第32号国宝。
如果追根溯源，海印寺的建筑风格和佛教传承，以及高丽大藏经的雕版技术，都和中国文化有关，可我们能说海印寺抢了中国佛寺的光，八万大藏经掠了中国雕版的美吗？
作为物质文化遗产，海印寺申报的是建筑、雕版及其文化，而不是它的起源。韩国书院成为世界遗产，放在更远的时空背景中，就是儒家文化在东北亚开花结果的一个见证。
历史博主“战争史研究WHS”指出：
“书院教育在日据时代和光复后的韩国一直没有中断。甚至一些儒教世家至今仍举行严格的儒教葬仪：属纩(鼻旁放一撮新棉确定断气)、复(拿死者衣物到屋顶招魂)、饭含(嘴里塞入米、玉)、小殓大殓成服发引入葬虞祭小祥大祥禫祭......完全遵循《礼记》。”
网巾，源自明代中国。
这些儒家文化，也是韩国河回村和良洞村申遗成功的原因。而在今天中国内地，书院传统早已中断，很多儒家古礼已经难觅踪影。
所以，看到韩国书院申遗成功，热爱中国文化的人也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毕竟那是儒家文化的一个遗存。
世界遗产委员会对此也有盖棺定论：“韩国新儒学书院展示了中国新儒学在韩国发展演变的历史进程。”
申遗成功，仅仅是一个开始
跟小国寡民的朝鲜半岛比起来，中国的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都很丰富。
在我们的世界遗产名录上，敦煌莫高窟、秦始皇兵马俑、都江堰、长城、北京故宫、泰山、黄山、峨眉山、武夷山等，随便哪一个的历史和规模，都可以“秒杀”韩国的文化遗产。
但是，申遗成功，对遗产保护工作来说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多的挑战甚至是威胁，还在前面。
年，取得世界自然遗产资格的张家界武陵源风景区，因无节制的商业开发，遭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黄牌警告，不得不花费数亿元资金进行恢复。
张家界武陵源。图/Charliefong
年，武当山古建筑群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道观——复真观，被改建成三星级宾馆——“太子养生堂”，标准间一天元，还可以承办宴席，“餐饮、住宿、娱乐、养生一条龙”。
年，周口店北京人遗址被发现多处安全隐患，因为长期在露天状态下日晒雨淋，加上附近山体开山、采石、采矿的破坏，遗址面临裂隙、滑坡乃至塌陷的危险。
还有一些珍贵的古城街区，申遗成功之后就被开发成了风情街。同济大学教授阮仪三说：“我保护了平遥、丽江、周庄，但之后这些地方就成为了兴旺的旅游景点，这可喜也很可悲。”
冯骥才更痛斥这些古城老街：浓妆艳抹，描龙画凤，披金戴银，挤眉弄眼，招摇过市，毫无文化可言。
面目模糊的丽江古城。图/LucaCasartelli
许多游客的不文明行为，也给世界遗产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破坏。去年，曾有游客在短视频平台直播踩踏七彩丹霞岩体，并嚣张宣称：
“不是有新闻说踩一脚，要用六十年恢复吗？我们几个不知道，踩了好多脚，我还弄了沙子。”
中国地大物博，加上势在必得的申遗决心，申遗成功不难，难的是申遗成功之后的保护。
相比有实物的物质文化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更为复杂。中国目前有40项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总数同样居世界第一，包括京剧、昆曲、古琴艺术、珠算、皮影戏、中医针灸、中国活字印刷术等。
我国的传统戏剧，京剧算是保存得好的，但依然难以为继。图/KimS
而非遗传承难就难在，这些技艺只能依靠“师徒相传”“口传心授”，因此保护的核心就是“传承人”，如果失去传承人，这些文化遗产就只能躺在博物馆，永远沉默。
这些年来，京绣、漆雕、花丝镶嵌等“非遗”项目都在尝试招聘大学生，但前景堪忧，很少很少年轻人愿意做非遗学徒，因为工作强度不下于工厂，而月薪往往只有两三千元。
吕剧是“国家级非遗”，在山东还有很多观众，剧团经常要跑农村表演，一天最多时要赶三场戏，早上6点出发，晚上12点才能回家，收入比江湖卖艺好不了多少，远远不如那些光鲜的歌舞团。
河南省级造纸技艺传承人黄保灵也曾吐槽：“每天起五更搭黄昏，十个钟头，做张纸，也不过60元的收入，三个孩子都上学，连学费都凑不齐。”
面对这样的现状，要求老艺人们为了非遗艺术坚持下去，无疑是很不公平的。
吕剧《大唐黜官记》。
年后，这些遗产还在吗？
那么，解决政策支持和经济补贴不就好了吗？
遗产保护的政策配套和资金支持，说起来容易，仿佛只要政府部门批几个文件就可以了，实际上做起来，到处都是困难。
从年开始，广东开平市开始筹备将开平碉楼与民居申报世界遗产。当政府工作人员和学者着手进行相关工作时，很快就遇到了一些具有本土特色的问题。
开平碉楼。图/KevinPoh
由于开平是侨乡，很多碉楼的业主都移民海外了，有的家庭在国外定居几十年，国内早已没有直系亲属，他们的后代甚至都不知道祖辈在广东开平还有一栋碉楼，当地政府只能派人到海外一一寻找。
好在，海外业主多数都希望得到妥善的维护，加上政府部门又提供了回乡补贴，回国探望祖屋的机票和住宿费都可以报销，自然很乐意签订委托书。但留在本地的业主，却可能有不一样的想法。
有业主坚决表示，即使碉楼已经空置，年久失修，但他宁愿“用来养鸡也不给政府托管”，想“等这里条件改善之后，自己搞旅游”。
还有业主自行开档，向每位游客收取10元至30元门票：“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我们又在这里，并不是没有人了，当然要自己管了......我们也不是富裕的人家，收取一些门票是用来维修这个房子的。”
怎么办？开平市政府提出的方案是，产权归业主，管理权归文物部门，经营权归旅游部门。
多数业主本身就有意愿支持家乡申遗，产权有保障，又可以在景区从事餐饮、住宿、影视广告等活动，自然就乐得支持和参与。
电影《让子弹飞》曾在开平碉楼取景。
开平碉楼在中国的世界文化遗产中，是一个特殊的案例，大多数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不会涉及那么复杂的产权、管理权和经营权的矛盾。但开平碉楼的经验，依然可以给中国的遗产保护提供宝贵的经验。
说到底，世界遗产保护不能够只靠从上而下的政策性动员，既要政府合理规划，也要有学术机构的专业意见和市场资本的良性参与，还要让当地居民和社会公众达成共识，非常考验政府部门的管理智慧。
世界遗产通常不会被抢走，往往都是被遗忘，或因为混乱无序的管理而遭到各种破坏，最后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据作家桑格格说，良渚博物院前院长蒋卫东曾对她感慨，站在良渚古城遗址，他觉得人类的历史并不长：“五千年，按25岁一代人来说，我们前面也就站了两百个人。”
但我们今天站着的地方，我们今天还可以参观的世界遗产，别说年后，年后的人们，是否还能看到同样的风景和文物呢？
参考文献：
胡金铨的戏梦人生，台湾电影资料馆
韩国被申遗，网易新闻
世界文化遗产武当山古建筑改成3星级宾馆，新华网，年12月17日
周口店北京人遗址面临坍塌紧急抢修计划上报，新闻晨报，年12月08日
申遗为了什么？是保护而非过度开发，腾讯今日话题，-07-09
为文化保护立言，冯骥才，文化艺术出版社，-09-01
新形势下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关键性问题研究，鲁晓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03-01
公众参与遗产保护的激励机制研究，刘小蓓，暨南大学出版社，年09月
作者
张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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