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苏州,新雪飘零。久别江南的姚锡娟回来参加《致普希金》的朗诵会。苏州文化艺术中心里,上百盏烛光盈盈摇曳,她映着宛如繁星般的清光缓缓走来,一袭黑色旗袍长裙穿在她身上熨帖婉致,搭一件赭红披肩,低垂眼眸间,像一首不能顷刻讲透的诗。普希金在《月亮》里写:“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说的,就像是此刻的她。
上世纪80年代,她先后为《排球女将》《血疑》等译制片的主角配音,声音甜美婉转,激发起无数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随着这些影视剧的热播,她的名字也成了那个年代的鲜明记忆。
如今,姚锡娟77岁了。
谢幕时,掌声四起。观众的热情依旧兴奋未平。
“《声临其境》那种节目就应该请姚锡娟这些人呀,她去了,就没那些明星什么事了。”散场时,拥挤的观众群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少年游
岁月把年少时的天真留在了她的骨子里,成了她一生的底色。
濮存昕说,姚锡娟的声音,是可以让人展开想象的。
某年,一台朗诵会上,导演要求所有演员演完后都要坐在舞台上。轮到姚锡娟上场时,濮存昕就坐在一旁,他不知道镜头扫到了他,手托着腮,一脸专注,倾着身子几乎不错眼珠地看完了整场。“她一张嘴,我们的耳朵都要立起来,哪怕是走台,只要她往话筒前一站,我是绝不会干别的事的。”
成长于上世纪50年代的姚锡娟,身上有着那个理想年代的鲜明烙印,真诚、律己、认真、充满理想主义。与她同台演出的焦晃感慨:“姚锡娟读作品时,你知道这个人是纯粹的,对生活真诚的人,才能生发出真诚的美。”
这让人想起傅雷的话:真诚,是艺术世界的第一把钥匙。
事实上,远居广州,加之近些年身体欠佳,姚锡娟已经越来越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于是,苏州朗诵会后,我第一次提出了电话采访的请求。
“我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演员,没什么成就。”电话那头,她声音温柔如旧,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你能想见此刻她脸上的诚恳与谦和。
常常,人们拿“人生如戏”来形容某个人的经历,但从话剧演员到配音演员再到朗诵演员,姚锡娟的故事像极了一部人生三幕剧,起承转合间,写满了命运的巧合,也写满了一个人对艺术的追求与思索。
77年前的盛夏,她出生在上海。浓郁的家庭艺术情调、热气腾腾的海派文化,滋养了她最初的艺术感受。
“两个哥哥是理工科出身,大哥喜欢音乐,二哥喜欢京剧,姐姐们喜欢往戏园子跑,她们是越剧戏迷。”
童年的日子像一颗颗圆润光鲜、色彩斑斓的弹珠,在她的回忆里翻转跳跃:“我小时候挺淘的,小哥哥喜欢唱京剧的‘叫小番’,我也跟在他后面一路唱,其实那时都不知道是什么词儿呢。”她笑。
彼时的上海,挂满明星海报的电影院与响彻檀板丝竹的戏院鳞次栉比,老式收音机里各式的西洋乐与朗诵不绝如缕。脚还沾不到观众席的地,她就在舞台上看到了耀眼夺目的尹桂芳,在银幕上看到了魅力无穷的赵丹、白杨、孙道临……“再没人比得过尹先生的表演了,质朴、灵动、真挚、含蓄……”大师们给了她最初的审美启蒙。谈起尹桂芳,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发光。
“我是个比较感性的人。”她说,上高中时,只因课文《最后一课》里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她便在高考时报考了北京外语学院法语系,“因为它说的,我会相信。”
然而,或许也正是这种“感性”和“相信”,让她最终被电影学校录取,好像命运自有轨迹。
“后来,我看到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提前招生,因为也很痴迷电影,就报了名。”
初试当天,考试的孩子挤得满坑满谷,她准备了一段《烈火中永生》里江姐的片段。没人指点,她就在考试前一天关起门来给小侄女念,念完,她问:“感不感动?”小侄女使劲点了点头,说“感动”。
第二天,她就带着这段内容进了考场,未料,念着念着,泪流满面,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江姐的崇高,泪水流啊流,直到后面做小品时还在流。评委们瞅着面前这个眼噙泪花的小姑娘,蛮喜欢,虽然普通话有点蹩脚,可是单纯、有激情。
最终,她通过了层层选拔,被电影专科学校提前录取,那年,一千多名考生,只招收了15人。现在看,“单纯、有激情”,这个当初让考官一眼相中她的理由,也成为她此后一生的印痕。
如梦令
青春仍如梦一样短暂、美好,哪怕被命运暗暗写上了离别。
大学的三年时光,姚锡娟始终担任台词课课代表。
“大概看我还比较认真吧。”她把这归因于要强的个性,“其实我原先也是个捣蛋鬼,慢慢才知道要努力了。”
一次舞台动作课上做大跳,形体老师说一定要踩在重拍上,她没怎么做过形体训练,众目睽睽下,做了几遍都不达标,老师疾声厉色地批评了她。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个?跑回宿舍,捂着被子就是一通大哭。也是那时,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第二天开始,我天不亮就去排练场,练形体,练大跳。后来再上课,老师就表扬我了,但是我就不睬她。”想起那时骨子里有点好胜的自己,她忍不住笑。
毕业演出上,姚锡娟被指定扮演莎士比亚名剧《第十二夜》中的大管家玛丽娅,这是一个需要充分发挥演员喜剧能量的角色,诙谐、机智、泼辣,还要把握分寸,不能油滑。
“从外形上,那时我太年轻,可能不像大管家的形象,只能尽量从节奏、台词和形体上去靠近她。”姚锡娟拿出了大学三年的积累去揣摩角色,最终,演出大获成功。事后,著名电影演员卫禹平在《上海戏剧》上评价她:“收放自如,难能可贵。”
生于上海、长于上海,上的又是上海电影局创办的大学,所有人觉得姚锡娟毕业后理应留在上海。然而,命运还是不提防画了个转折号——电影厂缩编了。“那时刚好是三年困难时期,我们自己还不能生产电影胶片,进口胶片又被封锁了……”姚锡娟和同学没有几个留在上海,一部分去了部队,另一部分去了广州。
对于那一代人的整体印象是:服从、听话、渴望奉献国家,许多人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一块建设国家的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她也不例外,在得到被分配到广州话剧团的消息时,心里“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离开学校离开家,才算真正的长大”。
然而,出发当天还是流了泪,道别时,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走了……”她说,这句话说出口时,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离别。那天,这句短短的告别语,她是说给妈妈的,或许,也是说给这座盛满她青春故事的城市的,列车南下,日暮乡关,自此,这个上海女孩在广州安了家。
惜春姿
她花了十年时间等待,等待春天;而春天来时,她已渐渐跨入了中年。
人至中年
如今,很多痴迷她声音的年轻观众,都不太知道姚锡娟曾是广州话剧团的台柱子。
“那时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创作欲望非常强烈。”她说。到了广州话剧团,北京人艺的著名导演焦菊隐来给他们排《一家人》,她就无比热情地写生活日记,在创作中认真摸索斯氏表演理论,把它们应用到戏里。
一部《南方来信》,她演主角——越南共产党员“阿霞”,每天演两场,一演就是二百多场,每天琢磨怎么在表演上创新,“最后嗓子演哑了”。
观众看完抑制不住激动,给她写长信,9页纸,说她生机勃勃的,像一棵没有修剪过的小树。
创作的激情像火一样,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体里涌动、燃烧。
直到年,十年动乱开始,“没有修剪过的小树”一夜间突然变成了“修正主义苗子”,火被浇灭了,姚锡娟的创作陷入了低谷。
此后,和所有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人一样,她花了十年时间等待,等待春天;而春天来时,她已渐渐跨入了中年。
“一度觉得非常沮丧,浪费了好长一段光阴。”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暗淡,交织着一丝情绪复杂的落寞,“可还是想抓着青春的尾巴,做一些事。”
这之后直到上世纪90年代,姚锡娟和广东省市话剧团陆续排演了各式风格的话剧,有现代主义的《泪血樱花》《广州起义》,也有偏荒诞风格的《哦,女人们》。年,他们从上海请来了著名话剧导演胡伟民,把白先勇的名剧《游园惊梦》搬上了大陆舞台。至今,这部由白先勇编剧、胡伟民执导、俞振飞任昆曲顾问、余秋雨任文学顾问,姚锡娟与昆曲名角儿华文漪共同出演的话剧,仍是戏剧史上一部令人瞩目的作品。
“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在被命运剥夺了光阴后,这句古训对于他们或许有了更深长的意味,或许是一份憧憬,或许是一份沉沉的安慰。
上世纪80年代初,姚锡娟迎来了配音的机会。
当时,广东电视台引进了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给该剧配音的任务就落到了广州话剧团。“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这是我多少年的愿望!”她说,“那时觉得憋了十几年的艺术积累就要在一瞬间爆发了!”
《排球女将》,小鹿纯子,满满的回忆。
日剧《排球女将》改编自日本漫画,讲述的是一群女中学生为参加奥运会排球比赛努力拼搏的故事。等待近40岁的姚锡娟的,是给剧中的女主角、少女小鹿纯子配音的任务。
“这么大的年龄差,担心么?”
“一点没感觉到困难。”她说,“好像已经为这个声音角色准备了几十年。”回顾那不堪的十年,她曾藉着电影逃离现实,看的最多的就是译制片《伟大的公民》,卫禹平的配音,长段长段的台词,打在了她的心上。“很多事,不得不让你相信‘机缘巧合’。你喜欢一件事,并默默为它准备了许多年,忽然,它就出现在了你面前。”
最终,这部影响力空前的71集电视剧,在一个楼梯下阴暗潮湿的小录音室里完成了全部配音。那句清亮甜美、充满蓬勃朝气的“晴空霹雳”也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经典。
时至今日,再看这部剧,会发现,虽然她与角色间有巨大的年龄差,但小鹿纯子那种打动人的单纯与激情,在她身上,其实并不陌生。
《排球女将》成功了。这之后,她又陆续接到了德国译制片《海蒂》、日本译制片《血疑》的配音任务。《海蒂》中,姚锡娟在一个镜头里“同时配演7岁的小女孩和龙钟的老太太,天真的童声和老妇沙哑的嗓音,都发自她一人之口。”当时的报纸记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公安民警告诉她:“您配音的《血疑》播出后,我们很舒服,因为连小偷都放假了。”
到年,她因《血疑》中幸子的配音,得到了专家和观众的肯定,获得了“金鹰奖”和“飞天奖”双料奖项。
“有人说当下这个时代译制片已经过时了,您怎么看?”犹豫了一下,我问。
她没有犹豫,语气柔和:“在给《排球女将》配音时,我们很认真,但香港来的朋友说,他们的配音早像工厂流水线一样了,不像我们这么追求艺术化。现在看,我们的时代也发展了,追求效率,追求速度。多元化、碎片化的时代,不允许像译制片辉煌时代那样去做了,但也不要伤感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产物。”
满庭芳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她用自己的声音还原了那个诸芳满园的《红楼梦》。
去年,董卿在《朗读者》里读了一段《红楼梦》,有人在微博上评论:“喜欢听《红楼梦》的,推荐姚锡娟老师的朗读,那真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版本……”
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联合地方台计划录一套《红楼梦》的长篇小说。“大概是看了我的作品,他们打电话找到了我。”姚锡娟说,从小看着尹先生演的宝玉长大,对于《红楼梦》,确实有种痴情,但听到这个任务时,还是“吓得想马上逃”,从没录过长篇小说,评书也不听,怎么能上来就录这么个大部头?
后来,项目的责编追到广州,才说服她试录了两期。忐忑录了,又拿到北京给红学家鉴定,责编转来专家意见:“颇理想,愿请您。”
应还是不应?纠结犹豫间,她收到朋友的一幅字:“天道酬勤”,又看到黄宾虹题在画上的一首诗:“高峰挂紫石,峭壁沸汤池,不入云露处,安知天下奇。”她说,那一刻,好像是命运给自己的点醒,“不是说担心和惧怕都没有了,而是高峰面前,你知道那条路就是‘勤’。”
姚锡娟在录制长篇小说《红楼梦》。
前三十回,只给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她开始逐字逐句地啃,仍是那股较真儿,不饶自己的劲儿。播讲本上,注解着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符号,沙发茶几上堆放着各种参考书、词典,“生怕会错一个意,念错一个字”,关于历史背景、社会状况、民间风俗、人物性格,她细细列出了三百多个问题请教专家,为了读准字音,她先是写信请教前辈播音员夏青,之后直接请了远在北京、从事播音工作的姐夫来把关。
开录当天,不大的录音棚,同行坐满一屋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抛出建议,贾雨村怎么读,旁白怎么说,“王熙凤贾宝玉出场,你应该读出点评书的味儿”。
“现在看,我还是受了些影响,开头应该再收敛些就好了。”她说。
谈到人物性格的塑造,她直言拒绝将人物脸谱化。“我完全不拿薛宝钗、袭人当反面人物,曹雪芹写的不是正反派人物,而是活生生的人。”话剧、戏曲、朗诵,这些她曾经演过、看过、听过的表演形式,都被她融汇到了人物塑造里。“宝玉、黛玉,这些少男少女的声音,可以比较自然化、生活化地处理,用年龄、性格区分,但贾政、薛蟠这些人就要借鉴戏曲手段了,薛蟠完全是丑角的处理方式,贾政则是老生,当时我是下意识的,但其实是年轻时的积累让我融会贯通了。”
最终,用了5个月,她扎扎实实录完了90讲。电台播出时,诗人艾青听了,说她是“千古绝唱”;剧作家曹禺听了,评价说:“睁眼看玫瑰,不如听人用诗般的语言、美妙动人的声音唱出玫瑰来。”越剧大师尹桂芳也听了,默默记下了姚锡娟的名字。尹桂芳彼时已经瘫痪,演不了宝玉了,但那一刻,痴迷了40余年的小粉丝终于在《红楼梦》里与偶像相逢……
年,这套《红楼梦》制成光碟出版。前言里,姚锡娟怀念起那些已经故去的、曾经帮助过她的专家们。末了,她有些伤感地写道:“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而微博上,一名出生于年的网友写道:“姚老师的《红楼梦》读得真是好,可以一人分饰多角,带入感极强,在网上搜了一下姚老师,原来是一位百变声优啊!”
一部《红楼梦》,姚锡娟从老一代听众口中的“播音艺术家”,变成如今90后语汇中的“百变声优”,这种称谓变化的背后,谁说没有一种热爱的传承,审美的接续。
水仙子
无论从艺还是做人,她愿像自己钟情的水仙一样,淡然洁白。
二月初的江南,雪花飘零,许久没有离开广州的姚锡娟参加了《致普希金》在上海、苏州的演出。上了年纪,她感慨说:“要是我身体好一点,还是希望多参加一点我所喜欢的活动。”
她喜欢朗诵,上世纪90年代后,几乎将大半精力都交付了这里。年,在广州,朋友们为她举办了《姚锡娟艺术语言欣赏会》,她汇报了过往的播音、朗诵作品,三天里,观众挤爆了现场。
她朗诵《卖火柴的小女孩》,人们听了,难过得哭了;她朗诵表达法兰西人爱国情怀的《最后一课》,人们说,听完您的朗诵,至少这十几分钟里,我更爱国了。
“我其实是有点一根筋,对美好的东西笃信不已。而现实世界往往没有书里诗里写的那么美,于是,我常常活在艺术的梦境里——比如在朗诵的时候。”在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次采访中,她如是说。
在《致普希金》朗诵会上。想起电话里,她只言片语地提到的那些伤害,那些对善良的倾轧,有些来自于时代,有些来自于人性的复杂。虽然,她未及多说,但你能感受到,灰暗面前,她还是选择坚信美,在一篇篇文学作品里,在一次次朗诵里,这成了她对那些恶的回答。
年,她出版了专辑《未成曲调先有情》,里面是她对朗诵艺术的讲谈和她近年来的朗诵作品。她喜欢这行取自《琵琶行》的诗句,有情,亦有一种美的含蓄。
苏州的雪,落满了街头。《致普希金》演出的当晚,苏州艺术中心里,她朗诵了4篇这位俄罗斯巨擘的作品。一种精致动人的美感随着声音的铺陈,在剧场中弥漫,人们跟着她的朗诵时而深沉遐思,时而会心大笑,印在纸上的文字慢慢在她口中复活。《理智与爱情》中,她甚至要在两分钟里呈现4种声线,但,没有丝毫卖弄之嫌。“朗诵要浓情淡出,十分情感出七分就够了,分寸过了,就不自然了。”她说,“恰如其分是艺术创作中的最高标准。”
演出前,化妆师正在给她化装,拿起一个发套准备给她戴上,被她笑着拦下:“不戴了吧,不自然。”
煞尾
只将心事付与诗
偶尔,77岁的姚锡娟会想起暮年的李清照。从江北漂泊至江南,女诗人写下过一首《永遇乐·落日熔金》,结尾是:“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老了,很少出去了,只能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可能是上年纪了,这个心境让我很有感触,跟念其他的诗不一样,心境上有种很朦胧、说不清的契合。广州、上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时,我会想,自己将来魂归何处,魂呐……”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t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