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中国戏曲是世界第一流的艺术

要给大学生写点什么，拿起笔就感觉一阵惆怅，原因是我的大学生活没过够，刚念了一年就发生了那个惊天动地的“七七事变”，从此转入了不由自主的漂泊生涯，直到如今年近七十，也才是一个大学一年级的初等水平，在这么众多的高班同学面前实在没啥好写，也没有资格写。

　写什么呢？不久以前接连收到了两个大学成立了戏剧爱好者学会的顾问聘书，其中之一还是京剧和昆曲的学会，这对我是一个很好的启发，是一个喜讯：大学生喜爱和关心起戏剧来了，甚至喜爱起传统的戏曲来了。因此我就定了我要写的题目。

　我从做小学生的时候起，就是一个京剧迷，以后扩展到昆曲，再后接触了新兴的话剧，正是由于看戏的诱发，后来就以剧本创作成为我一生的事业。我是以写话剧剧本开始的，然后写电影剧本，歌剧剧本，在坎坷的生活道路上，有一段时期又写过不下于十个富有民族传统的古典形式的戏曲剧本。

吴祖光与梅兰芳

　作为一个京剧迷，我迷到了什么程度呢？那就是高中二年级前后，我曾经有大约整整一年的时间，每天下午都逃学，瞒着家长，去看一个京剧科班——主要是青年演员表演的日场京剧。我对戏剧艺术的一些起码知识、对戏剧的热爱，都是这个年轻的京剧科班培养出来的，中国的传统戏曲具有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是世界第一流的，也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戏剧艺术。现在有人认为中国的传统戏剧很落后，甚至有人写文章说这种戏剧会消亡，是绝对错误的，这只能说明他的无知，他没看过好戏，也没有看懂好戏。

　我国传统戏剧通称戏曲，加上一个“曲”字，说明它音乐形式的重要，是一种综合性的舞台艺术，和西方的戏剧，如话剧、歌剧、舞剧相比，我们的古典戏曲形式要比他们丰富得多，对于编、导和演员的要求也比任何外国剧种都要丰富和严格得多。西方的歌剧就是唱，连对话都没有，实际上就是一种化装歌唱表演，演员唱完一段，观众鼓掌，演员向观众鞠躬，然后再唱，西方的芭蕾舞剧，演员不说不唱，它的基本舞蹈姿势就那么几种，和剧情并非都是紧密结合的。

吴祖光拍摄程砚秋《荒山泪》

　当然，西方的戏剧也有很高的艺术性，演员也必须具有高度的基本功，但对于演员多方面的要求，则与中国戏曲演员不能比。他们的话剧就是话剧，舞剧就是舞剧，歌剧就是歌剧，而我们的戏曲则把说、唱、舞蹈甚至武打都综合包括在内，其表现力之全面性，是世界上任何一种戏剧不能相比的。

　中国传统戏曲形式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它的写意性，以绘画作比方：中国的传统绘画是一种写实画，也即是工笔画，另一种是写意画。画家学画，总是先练工笔，从画线条学起，在掌握了工笔线条的基本功之后，向更高的艺术境界飞跃，删繁，就简，采取极为精炼的手法来表现，就是写意的画法。写意画常用寥寥几笔，就能以少胜多，达到更高的艺术境界。这并不是贬低了工笔画，工笔画家自有其伟大之处，出现过许多传世珍品，但写意画是工笔写实的升华则是确实无疑的。

　我国的传统戏曲就是一种高明的写意形式，它不受任何约束，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表现剧中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方面，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这在外国戏剧里也是没有的。

　话剧是从西方引进的剧种，在交代剧中人物的相互关系时，必须采取多种办法，通过彼此对话、叙述、打招呼等等，绕许多弯子才能办到。而我们的戏曲常常采取自报家门的方式，直截了当告诉观众我是什么人，家庭、籍贯年龄，连祖宗三代都可以讲出来，把发生过的事情也告诉观众，有人对这种方式不喜欢，认为是古老落后……但是中国这种方式证明了我们的前辈戏剧家正是最懂得戏剧之所以为戏剧的大师，用这种方法介绍清楚了一切需要观众知道的东西，用几句话一表而过。下面表演的才是剧中的精华，把生活中最突出、最重要、最生动感人的矛盾现象集中表现在舞台上，让观众尽情欣赏，受到最大的感动，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尽管观众知道自己是在看戏，但是却能从这样短暂的舞台表演中受到比生活的真实里更大的感动。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用这种写意的手法从舞台艺术里表达出的美感，更能净化观众的心灵。

吴祖光拍摄梅兰芳《贵妃醉酒》

　中国戏曲的表演艺术，经过前辈表演艺术家的天才创造和悠久的经验积累，仅仅通过演唱和形体动作，而达到无所不能的境界。无论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无论是在室内或自然环境、河山陆地、森林原野……都能通过演员的表演传达出来。所以传统的戏曲舞台上不需要繁琐的布景和装置，演员的虚拟表演反而给人以驰骋想像的余地，这是中国戏曲演员的天才创造。

　中国戏曲的一整套表演方法，在半个世纪以前已被渐渐介绍到西方世界，并为西方的当代戏剧大师所钦佩、借鉴，从中国的戏剧传统表演中受到启发。如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德国的布莱希特等，在他们的表演艺术学派里都受到中国戏曲的影响，从中吸取营养。相反我们的某些戏曲表演很长时期以来却热衷于模仿从西方引进的写实的话剧，在舞台上搭置不嫌其繁琐的立体布景，这真是舍长取短，为原来海阔天空的表演艺术设置了重重障碍。

　正是由于中国戏曲演员把生活中的时间、空间丰富多彩的转移和变化都通过表演艺术表达出来，所以他们都经历了严格的长时期的艰苦锻炼，因而大都身怀绝技，为世界上任何一种戏剧表演所不可企及。

　由于我国戏曲的影响日渐扩大，不久以前美国夏威夷大学排演了一出中国京剧《凤还巢》，不但轰动了美国观众，而且来到中国演出。其表演、歌唱、服装、化妆方面全部忠实于京剧的原样，连乐队全体也都由美国人承担，只是在说白和歌唱上完全是用英文。这是一次真正的创举，使中国观众惊喜不已。可是美国朋友说：“你们中国不是早已在舞台上用中文表演西方的戏剧吗？我们只不过做的是同样性质的表演而已。”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但由于这是次创举，所以值得重视。

梅兰芳、姜妙香之《凤还巢》

　中国的传统古典戏剧真正地打入了世界，我们国家的传统戏剧，遍布全国各地，亦即所谓地方戏，不下二百种。其中在表演方面最成熟的应当是京剧，唱、做、念、打、文戏、武戏，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不仅是中国的家珍，也是世界的瑰宝，近年来出现在中国舞台上的现代话剧，大多已突破了过去分幕分场的形式，一般免去了开幕、闭幕的繁琐手法，而转变为比较自由的表演方式。无可讳言，古典戏曲的表现方法对话剧的改革起了很大的作用。

　就地方戏中最为成熟的京剧艺术而言，是否还存在什么缺点呢？我认为，由于京剧在表演方面所达到的巨大成就多出于前辈京剧艺人的天才创造，这些前辈艺术家大部分是民间艺人，难免缺少书卷。因此显著的缺欠是文学性偏低，甚至非常粗俗平庸。这是京剧艺术的薄弱环节，有的待于大力改进。这也是所有的传统京剧剧本都没有作者署名的原因，但是，即使缺少文学性的传统京剧，它也自有其传统。

　老京剧很多取材于著名的历史小说，如《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施公案》、《三侠五义》、《红楼梦》等等。此外，古典戏曲名著：关、马、郑、白的元曲，《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清词丽句、回肠荡气的文字，千古不朽的名句，也都是戏曲的传统。

　中国古典戏曲的宝库浩如烟海，上百种的地方戏曲都将更加充实、提高、发展下去。大学的同学们，无论你是学哪一科，文科或是理科，中国戏曲都应是你重要的精神食粮。我知道今天的年轻朋友很多人对戏曲没有接触，因而也没有感情。但是在你和它有了初步接近之后，将会被它的魅力所征服，从而失悔你过去为什么这样疏忽？一出好戏，一些好演员也会深深地感动你，充实你的精神世界。

　我非常希望有一天我们传统的戏曲艺术能够成为大学中普遍进修的一门功课，但愿这不是我的空想。

吴祖光（吴召石、吴韶）（年4月21日—年4月9日），当代中国影响最大、最著名、最具传奇色彩的文化老人之一，江苏常州人，著名学者、戏剧家、书法家、社会活动家。主要代表作有话剧《凤凰城》《正气歌》《风雪夜归人》《闯江湖》，评剧《花为媒》，京剧《三打陶三春》和导演的电影《梅兰芳的舞台艺术》《程砚秋的舞台艺术》，并有《吴祖光选集》六卷本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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