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古往今来,这一曲《皂罗袍》倾倒了无数文人雅士、闺阁粉黛,人们津津乐道于剧中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浪漫主义爱情故事。而昆曲的美自然不仅仅是“情之至”,笔者尚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看《牡丹亭》的情景,圆润柔美、悠扬徐缓的唱腔,加之华美的服饰、精致的妆容、灵动的表演,不愧为一次精彩绝伦的视听盛宴。那时候就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凡间女子可以让杜丽娘如此活生生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杨崑近影
杭州拱墅运河边的小河直街,恬静淡雅,古时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汤显祖曾多次经历于此,沿河北上述职、南返回衙理政,想他扬帆涉水、迎风而立、浪打船头的时候,脑子里不知多少次描摹着杜丽娘的“酸酸楚楚”与“生生死死”。笔者当年看过的那位舞台上的杜丽娘,如今在这小巷古屋开辟了一间工作室,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就在这里交流与教授昆曲,她就是浙昆国家一级演员杨崑。
《牡丹亭》杜丽娘
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杜丽娘生于官宦之家,生活优渥,而饰演杜丽娘的杨崑于其相比却有天壤之别。谈起自己的从艺之路,杨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一位能歌善舞的乡村女教师,在潜移默化中提供了第一份艺术营养与熏陶,给她种下了艺术之因。所以当江山成立艺训班时,她遂有一种天然的冲动去报考,榜上题名那一刻,便开启了她向戏曲艺术殿堂进发的征程。
但有一样事情是意料之外的,杨崑从此与昆曲相遇。艺训班的主持人叶子厚先生高瞻远瞩,不仅延请当地名师,还特地从南京聘来京昆艺术家任教授艺,其中有位徐雪珍老师,出身江苏省戏校一九六零届昆曲班,她将昆曲带给这批年少姑娘,教授了昆曲《游园》的音乐和身段舞蹈,随拍而起、合韵而动,翩翩美姿令学员们如醉如痴,杨崑更是莫名地对昆曲心生憧憬。
《长生殿》杨贵妃
不久,浙江举办第二期青年演员昆曲培训班,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召唤着她,促使她毅然独闯省城。旦行学员们由薛小英教《西厢记·佳期》《孽海记·思凡》、张志红教《牡丹亭·寻梦》,这次直接地、专门地学习昆曲,让杨崑彻底爱上了昆曲,而昆曲也悄悄青睐着她。浙江京昆艺术剧院领导在挑选旦角培养人才的时候想到了杨崑,希望将她调到团里来。走还是不走?摇摆与犹豫,这次的抉择不像她果敢的性格。“走了觉得对不起叶老师和艺训班的培养,不去省城又会错过自己喜爱的昆曲艺术。”杨崑说。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协商,浙昆领导又两次赴江奔走,叶子厚老师最后也表示能为昆曲输送人才是件好事,杨崑便调入了浙江京昆艺术剧院。
清商绕画梁
每一个青年艺术家的成长背后,总是凝聚着很多前辈老师的心血。笔者问杨崑最近在学习什么剧目?演出什么剧目?她说最近跟随上海的张静娴老师学习了《占花魁》《玉簪记》,后者马上要参加浙昆的全国巡演,要去十来个城市演出。又聊起她的昆曲老师们,言谈之间能深切感受到她对每一位老师的感恩之心。
进入省里的昆曲专业院团之后,浙昆“传”字辈张娴、“世”字辈龚世葵、“盛”字辈王奉梅这三位昆曲旦行大家,为杨崑的艺术成长付出了艰辛的教导之劳。那时张娴先生已逾八旬,待杨崑似亲孙女,生活上给予照顾、艺术上循循善诱,将积累了一辈子的舞台经验娓娓相告。王奉梅老师传授给杨崑的剧目大多是柔婉的闺门旦女性,如《牡丹亭》《西园记》《疗妒羹》《长生殿》等。龚世葵教授的剧目则别有风格,如《狮吼记》《铁冠图》《水浒记》等,拓展了杨崑的戏路。这三位老师对杨崑厚爱有加,传艺毫不保留。铭记师恩、师恩难报,杨崑不经意间流露出肺腑之言,想来如今杨崑在舞台上的成熟风采与艺术功力是老师们爱与艺的汇集,也许这就是最好的报答。
轻尘拂去镜光明
演员总有美好的憧憬,进团后的很多年,杨崑不焦不躁,默默地下苦功学戏,毫无怨言地跑着龙套、演着小配角,珍惜每次登台机会。时间一晃就快过完二十世纪了,机缘也悄悄降临了。
永嘉昆剧团是省内一个县级小团,处境岌岌可危,当时的负责人黄光利为寻求出路、挽救剧团,争取在首届中国昆剧艺术节上演出南戏剧目《张协状元》,剧中有贫女、宦家女胜花两个女性人物,戏份相当重,但该团缺少女主演成为创排面临的重大问题,便向省团求援借旦角演员。当时的浙江京昆艺术剧院院长汪世瑜想到派年轻人杨崑去完成这个任务,她毫不犹豫就接受了。“我真的就是想学习点创作方法,锻炼一下自己,并没有其他奢求。”杨崑回忆道。
杨崑近影
现实比想象的更加困难,排练条件异常艰苦,剧中两个女性人物都要由杨崑一个人完成,这无疑让她压力巨大。条件苦点倒不怕,从小练功的杨崑,吃苦耐劳已经是一种自觉行为;最难的是两个角色,一贫一富、一贱一贵、一苦一荣,要在同一个戏里穿插表演,又是新的唱腔、新的表演,没有可参照的戏去模仿,她完全处在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疲劳之中。“没有回头路,不能退缩”,这是她时刻告诫自己的话。困难激发了她迎难而上的斗志,发挥了她十多年艺术学习的积累,在谢平安导演的帮助和启发下,杨崑最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贫女”和“胜花”被她演绎得惟妙惟肖、动人心魄。该剧在首届昆剧节上引起了轰动,两年后杨崑凭借此剧荣获文化部第十届“文华表演奖”。
拍断红牙吹酸碧管
获得创作的成功是快乐的,近二十年来杨崑先后参与了十多个新剧的创排,这份能力与信心的开端就是《张协状元》,这不仅是她学艺后第一次担纲一个新创大戏的主演,也为她开辟了艺术生涯上崭新的道路,打开了塑造角色的新空间。
从永嘉归来后,杨崑逐渐担纲起本团旦角剧目的主演,接过了浙昆看家剧目《西园记》《牡丹亭》演出的重要接力棒。那时候看她演出《牡丹亭》时,除了感叹无限之美外,很是佩服她一个人在台上连续演出完杜丽娘的五个折子戏,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折子中间换服装都是掐着秒表计算时间的。”杨崑笑答,言语平淡中透出的是一份自信,是啊,这一台戏光曲牌就要唱四十来支呢,何况又要身段表演,又要拿捏人物的情绪,何其之难。杨崑能独立整晚演出《牡丹亭》旦本而不需他人分担的功力,凝聚了她老师王奉梅的无数心血,尤其是《写真》一折,唯是浙昆独领风骚。王老师身怀另一绝好剧目是《疗妒羹·题曲》,是极为难演的独角戏,乃是清代钱宝卿、传字辈姚传芗到王奉梅之间三代单传剧目,是王老师获得第五届梅花奖的剧目,她将之倾囊相授给爱徒杨崑。年,文化部在杭州举办全国昆曲优秀青年演员展演,杨崑以《题曲》的精彩表演折服观众,获“十佳演员”奖和“十佳论文”奖。
杨崑近影
琴心曲意多牵惹
俄国思想家别林斯基说过:“演员更加是一个创造者,因为他有时可以给人物添上作者没有想到的特征。”“悟”即出“感”,从而扩大视野、丰富思维,而后又生新“悟”,如此循环往复,不断去体验、感知,螺旋式上升。最难的表演艺术莫过于戏曲,昆曲尤甚,从学习剧目到呈现于舞台上,形神兼似方为上乘,而昆曲闺门旦演员亦非歌舞一番即可,尤须揣摩剧中人物的心灵世界。对杨崑而言,吃透人物戏情、活化技巧载体便是学戏与演出的必修课目。
“你为什么要两次进高校学习呢?你很早就是高级职称了,再那么辛苦地去修文凭有价值吗?”也许这样的提问不太妥当,但边工作边去大学修本科和硕士,确实太不容易了。
对于修学经历的无比艰辛,杨崑并不着重解释,她说:“文化艺术修养是演员完成模仿到创造过程的重要法宝。”对,这就是别林斯基说的“创造者”的必备条件吧。杨崑很早就在浙大修了本科学历,年又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攻读硕士,在导师田蔓莎教授的尽心尽力教导下,开拓了新的艺术视界和思维,提升了更高的艺术创造力。经过三年的辛劳奔波和艰苦学习,并创作了新编昆剧《岳飞夫人》做为毕业剧目,获得了戏曲表演专业艺术硕士学位,这也是浙江昆曲演员界硕士学位的零突破。但她明白这不是结束,而是对艺术思考的新开始。
想必,正是她这种孜孜以求的精神,滋养着她的舞台艺术形象,《牡丹亭》《疗妒羹》《西园记》《西楼记》《玉簪记》《贩马记》中的杜丽娘、乔小青、赵玉英、穆素徽、陈妙常、李桂枝等都是闺门旦的代表角色,虽然同样是情感丰富细腻,但杨崑演来却是一人多面、各有千秋。这种艺术创作的能力,也不断展现在《范蠡与西施》《未生怨》《解怨记》《无怨道》《岳飞夫人》等新剧中。注重对人物身份、戏剧情境规定中人物情感的考量,成为杨崑自觉的艺术思维。
表演艺术的道路虽然艰辛,但热爱与努力推动着杨崑前进的步伐,年她名至实归荣获首届浙江戏剧奖金桂表演奖。
运河的水光慢慢有了晚霭,笔者和杨崑在运河边告别。
四百多年前,进士“愚公”邹迪光泛舟运河,行至杭州拱墅区北新关时,令家班高歌昆曲,他自己也串演起《浣纱记》中的名曲,河边两岸霎时升起雅音,此亦小河驿初闻昆曲。时至今日,运河南岸,在一个名为“小河驿国际昆曲会客厅”的场所,婉转清丽的昆曲腔调再次响起,水袖翻飞间,似是时隔数百年的初见。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责编:李一珊